眼前一个道人,一个童子,身后还有两个当地人,雕塑人满眼的疑惑释然了。
“刚才在下静默功中,听得动静,只当山下的鬼声入耳,又听有人说汉话,以为修得神耳,听到了大明地界,不想是大明的道人来到了我世外洞天矣。”
雕塑人说到这,眼睛里放出了欣愉的目光。他把衣襟抻了抻,衣领正了正,两手合抱于胸前道:“道家师傅,晚生失礼了,没想到,我还能在有生之年,遇见故乡人。”
“且慢。”宏正拦住了雕塑人的话,“贫道尚在不惑之年,看高人应该长于贫道,何来晚生自称?我们还不知先生是何来历,尊姓大名?”
雕塑人一声长叹,说道:“海外孤独客,天涯沦落人。落难三十载,心若在当年。不怕师傅见笑,在下当年落入此坑,还是个弱冠文生。岁月更迭,心若昨天。”
宏正笑道:“如此经历,真难为先生了。”
“师傅别称我先生。”他指着太小儿说:“你这小道婴说的好,我远离故土,身陷蛮邦,心凝困地,如土坯傲石,与世隔绝,叫我雕塑人,更恰如其分。”
宏正把话题一转说:“先生又客气了。听你说话,你的故土安居,一定是在中原了?”
雕塑人回道:“我的祖籍是长安人。元朝末年,在元大都为官。我们从大明南来此地,是为了寻找远徙侨居这里的祖辈先人。走到这里,也遇到了山贼,人被打散了,财物也被劫走了,我被他们抓住,关进死洞,我不能等死,在溶洞里找到了那条涵水暗道,才走出了幽冥渡,砸开了咽喉关,出了魔鬼嘴,才到了这神蟾洞。这把贴身短刀,我藏于胯下,他们没搜去,我就凭着它辟邪,从那以后,就没有见过任何人,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所以面对师傅,我的心态还在二十岁。当年我绝处逢生,走出了死洞,却没有走出这神蟾坑,现在是逢生绝处了。”
雕塑人向道人一拱手,问道:“道家师傅,这里是西域偏邦,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贫道宏正,循当年郑和之声威,云游西域,寻访郑和下西洋留在这里的大明人。得一天竺山,就便设了道观,在此地布道。此番带着小徒南游,也做修行,学佛求道,路途几番周折,便到了这里。那两个年轻人是巧遇的当地人,没想到,我们一起被山匪劫了,被困在死洞里,也寻出路,找到了一条水中通道,便穿过水洞,到了这边,想必这条水洞就是先生说的暗道了。”
太小儿抢上一句,喊道:“还有幽冥渡呢,是爷爷弄的么?”
雕塑人一笑,看太小儿躲在宏正背后,还面有怯意,说道:“小道婴,叫我雕塑人儿就好,叫叔叔也行,你怎么叫我爷爷了?”
“看你大胡子,比老爷爷的都厉害。”
“叫你见笑了。”雕塑人又转向宏正说:“叫师傅见笑了。这坑中清静,在下无拘无束,果然失了体面,没了人样。”
宏正道:“这神蟾坑虽然不是桃源,却也介于世外,无拘无束才好修炼。”
“这里活人不能进来,死鬼倒是常来。我只能在石头上插了镇邪的宝刀。震慑鬼神,也好净心修行。师傅来此,明着躲山贼,暗里斗恶鬼,一路上也有鬼魂纠缠吧。你们怎么避开他们的?”
宏正道:“这些鬼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他们没有为难我们,倒是那个水鬼难斗,我们把他拿住了,才得以过幽冥渡,来到这里。”
雕塑人叹道:“师傅果然厉害,拿了他,你们可以走水洞,来到神蟾坑,可是这神蟾坑里,四野绝壁,峭崖连天,还是不能出去。不过,这里环境也雅静,还有野果充饥,可度余生。”
宏正也赞道:“这里虽然孤独,环境却如仙山,更胜绝潭,恰得修炼,有了这人间也难找,仙界也难寻的所在,真是老天相助也。”
“当初我到了这里,就是看这儿如世外桃源,更是修炼的好地方。既然没有出路,我就只求修炼,也不再找出路了。”
宏正笑道,“这也难怪,你困于绝地。如此度日如年,若潜心修炼,便是度年如日,容貌虽然沧桑,心却不显老。”
雕塑人也听出了宏正的话音,将头发往两边捋顺了,面容完全露了出来,说道:“五十岁的人了,我什么也都不想了。与世隔绝,我心态依然。这副亏丧的脸,不想还有见人时。还把小道婴给吓着了。”
雕塑人身后就是小溪,他去洗了脸,拢起了头发,把衣服穿好,回到众人面前,用道家礼节与宏正重新相见,再致问候。又对太小儿说:“小童子,这回雕塑人儿叔叔不能吓着你了吧?”
宏正这一回看到了雕塑人的真容,果然是典型的中原人容貌。长方形的脸形,重眉朗目,阔额宽腮,颧骨凸高,清瘦的身材,一脸的淳朴憨厚。眼神里放射出利中带柔的目光。
宏正又说,“我们也没想到,能走入绝地仙境,还能见到这里隐遗的大明子民。看先生的神形,若没有胡子,还是二三十岁的模样。”
雕塑人苦苦地一笑,说道:“你们来了,也不会马上就走,长话慢慢说,我不能怠慢了师傅。你们落难,也有一天没吃东西了吧。来,这边请。”说着向旁边一指。
宏正随雕塑人走了十几步,被引到一处高地,四下一看,果然四野阔然。一棵老树下,一条平缓的大石头上,
摆满了果蔬。宏正也知道,这就是雕塑人的生活了。
雕塑人把果品摆上石桌,让过一回,便开始了讲述自己离开故土来西域,进山遇匪入死洞,又绝处逢生的故事。
“我的祖上,在元朝末年,是效命于元顺帝的重臣。被朱元璋打出了元大都。我们家随后的两代人,都隐姓埋名,离开了中原,南赴蛮戎之地。因为祖先来到了天竺,为了寻找我的祖先和家族的亲人,三十年前,我和胞弟及家人,跟随大明的一队商人,来到了天竺,路过这里。”
宏正也知道,近百年来,元朝的一些汉族高官,王孙贵族,逃避大明的追剿,逃往西域,隐遁南邦。
“这很正常。”
宏正说,“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有改朝换代当政的,就有落魄逃亡求生的。这些年,贫道偶尔也遇上过你们这样浪迹天涯的人,可是像你这样隐姓埋名,潜心修行的,你是第一个,现在我们想办法出去,也可以让你了却心愿了。”
“我身陷于此三十年,心灰意冷,对寻找先人和我的族人,早就不报幻想啦,所以我才打算在此修炼这一生。至于我是谁,家族的先人是死是活,踪迹何处,也都不重要了。”雕塑人说到这,伸出一只手来,拉起太小儿的一只手,微微一笑,“你这小道童,刚才称我雕塑人,便是绝妙的称呼了。你把我给永恒在这儿了,谢谢你。”
太小儿听了雕塑人的话,一知半解,不知如何应答。宏正接过话来笑道:“先生太悲观了,虽然天涯沦落人应该随遇而安,但身陷绝地,不该想到永恒,这绝地也不一定出不去吧?”
雕塑人仍看着太小儿说:“我是逃亡之人,永恒了也就罢了。可是你这小道婴,不该在此永恒。看你这副睡不醒的模样,竟然能渡过幽冥渡,你真叫人有一种神秘感,你和我一样,都是苦命的人,我从小就没有了娘爱。你怎么会出家做了道童,你妈妈让你来吗?”
宏正说:“这是我从中原回来天竺的路上,在百姓逃难的荒野中救起的婴儿。”
“我明白了,这孩子和我一样,娘不在了。”
宏正知道太小儿说母动情,急忙转移了话题。
“太小儿,说到妈妈你又认真了。你只知道中原,不知道元大都吧?”
太小儿没有回应。宏正又说:“太小儿,你知道元大都是哪儿吗?元大都就是北京。现在的明大都也是北京。”
雕塑人看太小儿脸上迷茫,笑道:“这一问,小道婴果然应该知道。大明地阔疆远,边民少见寡闻,多有不知。但有一点,谁都应该知道。不管你走到哪里,咱们祖先生活的地方没变,历朝历代的更替和统治,不管是蒙古民族建立的王朝,还是大明当今的朝廷,都说的是中原。说元大都,说北京,也都说的是中原的都城北京。中国是神秘的地方,吉祥的地方,我走出了中国,才知道我不该离开中国,即使现在不能回去,我的心也没有离开中国。那是故乡,是家,有亲人,是合家团聚的地方啊。”雕塑人说着,激动的泪水流出了眼眶。
宏正看雕塑人动了真情,也只好顺情说:“你这个解释好,能把我这小童子的眼界打开,心结也能解开。”
“你这小童有什么心结?他懂这些事吗?”雕塑人听出了宏正的话意。
宏正抚摸着太小儿的头说:“我这徒儿,只有几个月就与父母离散了,当然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他也懂事了,也有了亲情的感悟。你是千里迢迢寻找隔代的祖先,他也明白了每个人都有妈妈,可是妈妈对他来说毫无记忆,这是他心里最纠结的。”
太小儿问:“雕塑人儿叔叔,你从中国来,见没见到我妈妈?”
雕塑人摸了摸太小儿的小手说:“我离开大明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时间上讲,不可能遇上你妈妈。你是大明人,你妈妈也是大明人,可以肯定,在西域没有你妈妈,你只有回大明,才有可能找到你妈妈。我当年从大明南来,这一路上随处可见逃荒避难的人,寻找孩子的妈妈有,孩子找妈妈的也有。沿街乞讨的孤儿也多,这还算是好的,还有的孩子是被拐卖的,还有伤的残的,甚是可怜。可是……”雕塑人话题一转,对太小儿说:“就像你能碰上你师父一样,也像现在能在绝坑中我们相遇一样,巧合的事总会有,你很幸运,总有一天,这幸运也会成为你和你妈妈相见的幸运。”
“我妈妈什么样,我也不认识呀?”太小儿忽然转过头来问。
“看看,我们太小儿又认真了。”宏正笑道,“你不认得你妈妈,别人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你与你妈妈见了面,认识不认识都会有感觉的。”
雕塑人说:“而且妈妈见到自己的孩子,是最敏感、最动情的,她会一眼就能认自己孩子。即使你妈妈现在老了,你不一定能认出妈妈来,可是你的模样还是婴儿的模样,所以你停留在你妈妈的记忆里,妈妈会认出你来的。”
“看看,仙人说的多好。”宏正说,“你不用着急,你和你妈妈相见,必须是你妈妈认你,所以你就等着吧,你妈妈早晚会来找你的。”
一场野味儿素宴,伴随着故人相见的兴奋和身陷绝地的纠结心境,太小儿吃了几口,困意扰住了一天一夜没睡的半醒眼,往身后的小树丛里一倒,没了动静。宏正与雕塑人说话,梅勒和仆人听不懂,也自说着逃出神蟾坑的话题,二
人指点着神坑的高崖,议论了一番,便起身循着坑缘向崖壁走去。
“先生不思出山,实在不该如此悲观。”宏正说,“虽然是客不夺主,可是贫道还要劝你一句,什么时候修炼都行,何必困在这里,你也该寻找出路,我不信真的没有出路。”
“不用找了,没有出路,这里的山石不动,溶水长流,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好朋友了。可是想出去只有那一条死洞是出路。”
宏正道:“一定能,就是真蟾掘洞,也有惊蛰钻地的通道,出了山还有更广大的地域可以供你修行。你能一起出山,也好了却寻祖心愿。即使能找到已故先人的陵寝,祭上香火,这对家族的未来也是很有意义的事。”
雕塑人苦笑道:“没有用。我祖上就信奉佛教和道教。讲究祖业的传承,致使家族兴旺一时。到了当朝末落,改朝换代,便家道中断难续。落得个故国难容的结局。现在我孤身一人,正好修炼,反倒更安心。”
宏正说:“那你也该把你的故事留给后人,这也是一大批海外人的历史。你们不忘祖先,大明的历史里面也不应该把你们的历史遗漏。”
“师傅说的不错,可是我落入这般地步了,又不能公开身份,所以我在这小仙境里心甘情愿地度过了三十年,这也是遵循家训,就是南来寻找祖先不成,便自己隐姓埋名,不可外泄家事。”
宏正笑道:“先生如此,也是天降的神蟾蛰卧,现在有了惊蛰,理当破土出山。”宏正与雕塑人说历险,论天道,品西域,评大明,直到炎日过了午时,树影偏移。
两个人随树荫移蒲座,宏正一抬头,不见了太小儿,他四下里张望,雕塑人道,“师傅不必担心,你的小童子刚才离开了。这里与世隔绝,所以安全,他再淘气,也难以走出这神蟾坑。不过你这小童子果然有些神秘。”雕塑人正说着,坡下有了太小儿的喊声,二人循声看去,太小儿脸上带着兴奋,气喘息息地跑来,手里还摇着随意绳儿,绳端拴着一个双回弯的桠角木钩,在头上旋着弧圈,带着风声。
“师父,我有办法了。”太小儿一声喊,来到了宏正面前。
“怎么回事?”
“刚才大白牛帮我,给了我灵感,我有这个啦。”
太小儿手旋灵绳,拿着木丫杈,宏正一看,心里也明白了。
原来,太小儿吃足了山果,一觉睡去,又回到了溶洞中。这一梦,他走遍了神蟾坑,依然没有找到走出神蟾坑洞的通道。再回头一看,师父不见了,梅勒和仆人也不见了。刚要喊,却见不讲理站在了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绳子说:“小童子,这回咱们比比吧。”太小儿低头一看,自己的灵绳没有了,他心里一惊,恍惚听雕塑人说:“师傅不信,一会就沿着坑缘走一圈,看一看,连飞鸟进来都难以飞出去。你就是有飞的本事,也难出得这神蟾坑。”雕塑人说的话,让太小儿睁开了眼睛,才知道刚刚见到了不讲理是做了一梦。他困意仍在,扭着头,正看见了土坡下的把镇邪宝刀,白光烁烁地耀眼。梅勒和仆人也站在一旁,冲着宝刀在指手画脚,太小儿好奇,便翻身下了土坡,来到镇邪树下。
“你们说什么呢?”太小儿问。
仆人道:“小师傅,你怎么不睡了?”
“我做了一大堆梦,怎么也出不去。”
“我们也出不去。你困就接着睡去吧,我们真能找到出路,也不能把你扔下。”
梅勒道:“就是原路返回,也不能把你扔下,走幽冥渡还要靠你这个小童子呢。”
太小儿道:“我可不回去了,那个水鬼活了就不能惹了。这四周都是山,有山就有山路。”
“真是孩子话,你看那高人在这三十年了,有路能不出去吗?这四周都是悬崖峭壁,直上直下的,鸟都难飞上去。”
“那也应该有路,你说的峭壁在哪?”太小儿问。
“你这小童子,怎么睡懵了。”仆人把胳膊一抡说:“这周围不都是吗?”
太小儿看向四周,神蟾坑的坑壁,有土崖,有峭岩。坍塌的土崖,经雨水的冲刷,直上直下,不能攀爬。峭立的石崖,虽然有些凹沟凸棱,也如刀切的一般。太小儿走向坑崖下,仆人喊不住,只好跟在太小儿后面。
太小儿对崖壁并不陌生,天竺山的崖壁也是直上直下,这里的崖壁也是直上直下。可是太小儿再看眼前的崖壁,比天竺山的要高许多,徒手攀爬,实不可能。太小儿把随意绳儿甩开,指向崖壁,可是崖壁上光秃秃的,无处附着。灵绳儿难以挂住,这让太小儿唯一的主意,也破灭了。
太小儿拿着随意绳儿,摇于头上,旋了起来,身后大树,正有一树枝探来,遮于头上,将太小儿的灵绳挂住。太小儿心中别扭,拉住随意绳儿,手中一使劲,悠起身子,往下一坠,不想灵绳未脱,却将树枝拽断。太小儿扽回灵绳,灵绳一晃,白光里闪出一个形影,他吓了一跳,急忙收了灵绳,灵绳的端头,缠住断来的枝杈,太小儿解灵绳,却难解开,他想到刚才的白光形影,忽然有了醒悟:是大白牛帮我。
太小儿到镇邪树下,拿了镇邪刀,刀起枝断,留取桠杈,削出了一双倒钩,柄端缠上随意绳儿。
梅勒问太小儿要干什么,太小儿一笑,也不回答,转身上了土坡,来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