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独自一人,着一身便装悄无声息地离开军营,出了城门,见一群老百姓聚在城门外。
“来了,来了。”有人看见了孙成,喊了过来。
孙成见人群中似有熟悉的面容,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都说你要走,还说你一去不回。我们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便在此等候。”
孙成一听众人如此说,知道自己要走的消息泄露了,便说道:“我也不舍各位乡亲,只是临时回家,以后还会回来,不是再也不能见面了。
“孙将军怎么就这样空手而去吗?”老乡们发现了孙成两手空空,无一随从。
“我回去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百姓,清白而去,还用带什么?”
一个老太太走过来,用缓慢的语气说:“孩子啊,你对我们百姓太好了,我们舍不得你走呀。”
孙成一看,并不认识,旁边一个小伙扶老人到了孙成跟前说:“她是被王府欺负的常老妈。上次你主持公道,阻止王府的人抢百姓的财物和粮食。那两袋儿粮食就有一袋儿是常妈的,常妈逢人就夸孙将军。”
“那点儿粮食是我的命啊。孙将军,你做善事,积大德,好人有好报,”
孙成笑道:“我的兵,也都是百姓,百姓护着百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德,百姓善良,老天也会保佑。”
一个老汉牵着一头驴走过来说:“孙将军,路远没有脚力不行,你就骑上它走吧,也算有个伴儿。”
原来,这老汉看孙成连匹马都没有,便想到了自己家的驴。
孙成也是归心似箭,能骑上快马回家也想过多次,可是父亲的教诲,他一直记着:来也清白,去也清白。边关的一刀一杖也不能私用。几日来,将士们的依依不舍和眼前的百姓送别,使孙成更有了深深感触:若非严于律己,岂能如此得民心?他迎住老汉,笑道:“老人家,这可使不得。我谢谢你的盛情,你们的牲口是农家一宝,种庄稼离不开它,经商做个小买卖,也能用上它,我怎么能忍心牵走?你们还是留着干活儿用吧。”
“没有官军,我们连耕地都没有了,没有将军,我们的买卖都砸了,还要驴干什么?”老汉说完,大家也你一言我一语,尽抒不舍之情。
孙成忽然意识到了大家的担忧,认真地对大家说:“请父老乡亲们放心,我就是不在,也能保证乡亲们的一切。只要我的部下驻守在这儿,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你们就安下心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孙成看了看越聚越多的人们,和大家挥了挥手,“乡亲们,都回吧。我孙成永远也忘不了各位父老乡亲对我的情意。”他转身刚要走,忽然感觉一个熟悉的面容,在人群里急急地向这边移动过来。她一身民女的打扮,一张蒙古女人的脸。
“乌日娜!”
孙成脱口喊了出来。他脑子里一阵轰然,像炸开了一样。
乌日娜自从被孙成送出关遭遇了不测,又被官军带回了大同。便融入了普通平民的生活中。
乌日娜身在大同,无法出关。她到处打听孙成的下落。这天巧遇常老妈,说孙成辞官,要去送别,心里暗道:“不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他走了,我也不能出关了。”他把孩子背在身上,急匆匆来到了城门外,见孙成正和大家告别,便挤过了众人。
孙成到了乌日娜面前,带着惊异的表情问道:“你怎么到了这儿,为什么没走,这是怎么回事?”
乌日娜扭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只说了一声“我被官军救回来了。”
孙成也马上明白了,往路旁走出十几步,离开了人群,这才和乌日娜说话。乌日娜简明扼要地把经过说了。
“我还找过你几次,可是每次你总是出去打仗。”
孙成一听,心里也急了起来,“这可怎么办,我现在要离开这里。”他往送行的人群里看去,忽然发现孙捷也在人群中。
孙捷暗中来送孙成出城,乌日娜突然出现了,他觉得事有蹊跷,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往前凑来,却被孙成一眼看见了,他只好走出了人群。
“你怎么来了?”孙成问。
“孙泽不放心,让我暗中护送你出城。”
“这个孙泽,不是说好的吗?那么多的乡亲们来当兵,你们必须带好,怎么又来管我一个人。”
孙捷压低声音说:“咱那帮人也说不干了,都要回家。”
“你以为这是逛马市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成了什么军了?”他回头看看乌日娜,对孙捷说:“也算你来的对了,你不来我也走不了,这是乌日娜,你也……”
孙成附耳低语了几句,转身又对乌日娜说:“我自身难保,不能帮你了。边关战事越来越紧,你也别着急,有可能的时候,自会有人送你出关。”
“怎么?”乌日娜急了,“你辞官不干了,也不管我了么?”
孙捷道:“大姐,你没听明白,他可不是辞官。他不仅不管你了,还不能管你了,如果他管了,倒是更麻烦了。”
孙成看乌日娜疑惑,冲她点点头,“这是真的。咱们只能就此别过了。”
孙成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身来,他看了看乌日娜怀中的孩子,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说道:“看见你的小王子,我就是提前看见我的娃了。”孙成说完,退后一步,与乌日娜道了一声,“我相信你将来也一定会来看我的娃
。”说完,转身上了大路。
孙成远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林荫的后面,乌日娜这才回头,想和孙捷说话,却只看见大家还在纷纷议论,不见了孙捷。
“哎呀!”乌日娜叫出声来,她狠狠地一跺脚,只好茫然地随人群回到了城中。
孙成离开了大同,心情像山野一样的起伏着,纠结着,两行热泪,几声哽咽。父亲没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回头看关城,已经没有了踪影。脚下的路,他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不知何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年风沙不断的边塞之地,来了一场小雨,让他的心情舒缓了。山下漫漫的古道,岭上蒙蒙的树影,傍路的古柳,俏枝静垂,远天的细雨,弥漫如烟。雨中的景色,让孙成忽然有了无限的感慨。
上次回家,一身的征尘,他想好好地亲儿子一口,被妻子止住了,这次回家,天降甘霖,更让他放开了遐想。他仰起了头,看看不解渴的薄云,敞开了衣襟,裸了双肩,任凭细雨飘洒在脸上,滋润在燥热的肌肤上。
一阵清爽,让他想起了孙泽讲的儿子办满月那件事。
孩子抓阄抓了拂尘,抓了金枝的脸。孙泽给了两种解释:不抓物件却抓人,这才是大人物之像;孙敬也有个结论,说孩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孙成忽然想起了金华的话,孩子在屋里抓宝剑,却抓断了剑穗儿。他知道母亲和妻子对孩子的疼爱……
脸上的雨水还在流淌,他又不自觉地用手抹了两把脸,憨憨地笑了。他掐指算来,离开家已经三个月了,宝儿该是满山跑了,该是能喊妈妈了,该是帮妈妈奶奶干活儿了,是不是天天在喊着要爸爸?孙成想到这,突然脸色沉下来了。爷爷,孩子要爷爷,我怎么回答,老娘问我爹,我怎么回答?他满脸的雨水,此时又变成了满面的泪水。
不知何时,雨停了,脸上的泪痕和雨痕还在伴着他。他抬头看去,高天云间,一只苍鹰把云缝划开,露出了蓝天。几束阳光穿透了云缝,大地上不时地映出几点亮色,他回头看去,西山阴沉着面孔,仍隐匿在凝死的云中,他加快了脚步。
孙成走了一程,太阳已经转到了当头。前面的路,穿过一片树林,是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林中有三间草房。他紧走几步,见房前一棵大树,树干上刻着“十字林”三个大字,树上顺来一枝,迎客枝下悬着酒幌,树后店舍的房山墙上写着“息戈酒家”四个大字。孙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面而来的酒香已经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他冲店门里喊去。
店小二应声而出,见了来人,一拱手,喊道:“客官请了。”
“店家,好酒香。”。
店小二应道:“官爷酒没入唇,人没进店,就称好酒,想必……”店小二说了半句,忽然停住了。他愣楞地看着孙成,忽然跳起来叫道:“少将军。”
店小二扔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来,站了个军姿,打了个拱手。
孙成看这店小二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往脸上看,倒是好像在哪见过。
“我怎么看你面熟?”
“我你不能太知道,有个人你一定知道,您先屋里请。”
孙成想不起来从哪儿见过,也不细问,径直进了门,还没坐下便喊道:“伙计,你这好酒先来一碗,弄两碟子小菜儿就行了。”
店小二掸了掸凳子,应一声“好说”,扭头冲后屋喊道:“军头儿,少将军来了。”
后屋里应声走出来一人。孙成看去,这店主,壮实的身材有些胖、三十岁出头,一双活灵闪烁的小眼睛,正与孙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哎?”孙成认出了店主,一时叫不上名来。
“哎呀,孙少帅,你怎么来了?在下老军头儿。”
“哎!是老军头儿。”店主人一开口,孙成想起来了,“叫名想不起来了,还是说绰号好使,怎么是你?”
原来,这老军头是孙成回家抗击瓦剌时,组建孙家军入队的北村人,跟随孙成一路打到大同,受了重伤,只好离队回乡。
孙成问道:“你怎么到这儿了?”
“我们几个伤员,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便就地琢磨能活命的法子。我们走到这儿,看这儿四通八达,是个好地方,又有逃难人丢下的民房空着,就做上了买卖。不光我这,还有两处呢,大同县的一处,王九天你该认识。”老军头说着,用抹布擦了擦桌面。
孙成道:“王九天不是东庄的吗?”
“是,他也开了个酒店,在县城里,可比这儿气派多了。我们这刚干上没几天,就是条件差了些,叫孙少爷委屈了,你就凑合坐吧。”
孙成笑道:“能支起摊子就不错了。这里是通往京城必经的要道,南北也通达,你们很会找地方。还有你们这酒肆的名称倒是挺有意思。”
老军头说“这里不是兵多,就是匪多,其实打过仗的人,都不想再打仗了,百姓都不呆的地方,土匪也断了活路,所以我们就取了“息戈”二字,盼着不打仗,自然远客就多了。我们也盼着有你守住边塞,我们也有好日子过。”
孙成道:“你们有了着落,我就放心了。现在我手下的那么多弟兄,舍了命跟着我,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老军头问道:“少将军如何也走到这里来了,是回家去么?”
孙成道:“这几日闲着没事,我回家看看,上有老,下有小。尽忠尽孝,还
要顾娃。这都是免不了的牵挂。”
老军头道:“就为这,咱们也该干一杯。哎?”他冲着里间喊道,“你怎么这么慢,快拿好酒来。”
还没等老军头儿的话落地,店小二已经把酒端了上来。
老军头伸手摸了摸孙成的衣服,嗔道:“少将军衣服湿的怎么不说一声,也怪我眼拙了。”他转头喊店小二道:“老慢,你怎么也没看看,少将军雨中来,浑身湿透了,我这衣裤宽大,你把你那衣服拿一套来,给少将军换上。”
老军头儿让孙成换衣服,孙成推辞不过,只好换了衣裤。
老军头指着店小二说:“少将军,你怎么不认识他,跟我在一起的,总是慢悠悠的。”。
“慢悠悠?”孙成忽然一笑,“啊,有印象有印象,你岁数大,便成了你那一小帮兵的头儿。打起仗来,他总是跟在你后面。”
“所以他得了个慢悠悠的绰号。打仗时他一步也不离开我,我跑不快,他也肯定比我还慢,也有快的时候,往后跑他可就不是慢悠悠了。”
“军头儿,你少说两句吧。”慢悠悠打断了老军头的话,“听说少爷升将军了,咱们也得庆贺一番。”
“对,对。为了将军,我们敬酒一杯。干。”
孙成一声苦笑,看二人一饮而尽,也只好喝了一口。
“好甘醇。”孙成一声称好,慢悠悠笑道:“刚才军头说拿好酒来,其实,哪里有好酒,这地方有酒就不错了,不对水的就是好酒。”
孙成看慢悠悠憨厚的样子,笑道:“酒可以假,打仗可不能假。你们俩打仗,总是形影不离,往前冲冲不动,往回撤倒是跑得快。”
慢悠悠看孙成说笑间戳了自己和老军头儿的老底,也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呀,老军头儿岁数大,我也这样,这帮人年轻人打仗时跟着我好像心里有底,跟着老军头儿都心里有底。”老军头儿说:“就是慢悠悠实在,我伤了,他也没得好,还没有同甘呢,就一起共苦了。落得今天这结果,还形影不离地跟着我。现在你看他慢,那是伤在腿上,想快也快不了。”
“我这是伤了又着了湿凉,落了个腿疼病。”慢悠悠说。
“老慢,这你可要想想办法啊。”孙成转过身来对他说:“别真落个老慢病,你没事常自己揉一揉腿。”说话间,孙成弯下腰,用手在他腿上点了两点说:“空闲时按一按这两个穴位。
老军头说:“练武的人都明白这个,老慢,你得谢谢少将军。”
“谢谢少将军这么关心我,我记下了。我敬少将军一杯。”
“哎,你这酒怎么没干啊?”军头指着孙成的酒杯说。
孙成一摆手说:“刚才这酒提的不对。你们庆贺什么将军,现在我这已经是无官一身轻了,你们也别一口一个将军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了?”老军头追问。
孙成把父亲的事和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狗官。”老军头儿骂道,“咱们的兄弟们在前面流血,有一战毙命者,有百战余生者,到头来竟还要被这些作威作福不干人事的狗官如此算计。可惜老将军壮怀不已,少将军后继无门,我们离开了,看来是走对了。”
孙成说:“边关打仗虽然很残酷,当官儿的虽然如此刁难,但我是为国尽忠,也从来没想离开。”
“离开就对了。到了这份上还讲什么忠贞为国,更何谈报效朝廷。叫我说,你就来个一去不回。”老军头说着,把酒斟满。恭恭敬敬地站在孙成面前说:“既然少将军回到了少爷的身份了,不如你带着我们一起干酒家,怎么也不至于饿着肚子。”
慢悠悠也把酒杯举了起来,“行不行,咱们先干了这杯。”
“什么叫行不行?”老军头瞪了慢悠悠一眼,“你这话不是替我拉松了么?”
“头儿,你也不想想,咱这小地方,怎么能把大将军留下。”
老军头也一笑,举起酒杯道:“说的是,来吧,干。”
孙成喝了酒,放下酒杯,满脸肃然地说:“我不相信朝廷能轻信一个宦官的话。”
慢悠悠道:“是啊,刚刚提拔的将领,转眼就又免了。朝廷也不能如此儿戏。”
“但是有一个问题很严重。”老军头说:“我也听说过王在贵这家伙,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如此说来,犯在他手上的危险,就不是一般的危险。”
“我知道有危险,但不至于危险到哪去,我心地坦坦荡荡,怕他什么。”
“你没想到诛灭九族吧,谁都知道,虎父无犬子,何况王在贵这厮,真是个落井下石的人,他能把你留着,给他自己留个后患吗?”
慢悠悠道:“如果真是那样,他都能把你们孙家庄去根儿。”
“对,这是最重要的。”老军头叹口气道:“我说句太不吉利的话,现在你回家,就该留一手,往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我是不相信王在贵能就此罢休。”
三个人正说着,忽然小店闯进来一个人。他短发披散在肩上,惊慌失措的眼睛,向屋里看来,嘴里喊道:“老军头儿!老军头儿?”
老军头应道:“段三儿,你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了什么事?”
段三儿喘了一口气,把情况一说,老军头怒道:“你们二大王竟敢如此无礼,我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