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山快去快回,还没下马就喊来。
“有了有了。我一说有个孩子,那年轻人就知道了。”
“怎么回事,快说。”金华问。
“他说,邻村有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回娘家,从山下走过时,中了蛇咬,昏迷了半日,家人找来,女人在,孩子却不见了。此事刚刚过去三个月。我急着回来,详情我就没问。那小伙儿道了一声谢,就跑去给那家送信儿去了。”
“这就好。”金华说,“但愿孩子能很快就回到家里了。可是咱们还得走。”
金枝一手抱了宝儿,一手扶金华起身。片山把行李搭上了马背,脚下一滑,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片山叔,你怎么了?”
“有点儿劳累,不碍事,走吧。”片山重新站立起来,牵了马,上了路。
金华叹了一声道:“哎,要不是因为宝儿,我投身佛门的心都有,你们也少了跟着我受罪了。”
金枝说:“是呀,孩子也不能出家。”
“怎么不能,小孩子出家的也有。”片山说完了,忽然觉得说走了嘴,赶紧改口道:“咱孙家的孩子有出息,将来定是个王侯将相,哪能出家呢。现在只是大难不死……”
“嘚嘚嘚!你又来了。”
片山被金枝喊住,“哎呦”地一声道:“看我这臭嘴,怎么就总也把不住门儿。”说完,偷偷地瞥了金华一眼。见金华身子一晃,急忙搀扶金华站稳了,却见孩子咧开嘴在笑,“宝儿笑了,大吉大利,看来咱们往下就好了。”
“你们看,那白的,不是出牙了么?”金枝也喊了一声,金华也低头看,片山也凑到了近前,见孩子乐开了嘴形,上牙床中间露出了一点芝麻白。金华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用手指尖儿摸了摸,脸上露出了笑。片山问:“是牙么,早了点儿吧?”
金华叹口气道:“哎,这孩子的牙,是吃苦吃出来的,他牙长的早,要是懂事儿也早点儿多好啊。可眼下还得靠咱们啊。”
金华看看天色,催道:“行了,赶紧走吧,今天能出了大山,再往前走,提防的就不是狼了,但是要是遇上了不测,可就不是狼口里脱身这么简单了。”
一行人一路南行,夜宿晓行。又一日,走过了临县,路过一座寺院。门上写着“义居寺”三个大字。
金华进了寺院,直接来到佛像前,金枝知道金华的意思,接过了孩子。
金华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口中念道了一番。
“……求菩萨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金华拜完了菩萨,回过身来接孩子,见孩子两手也合在胸前。金华说:“看咱宝儿,也知道求菩萨保佑呢。”
金枝说:“这孩子肯定有灵性,这一路上,他可没少表现。”
金华道:“这一路,你们也舍命相随,我一个孤独女人带着孩子,全靠你们保佑我和孙家的这条根脉。”金华说完,给片山和金枝跪下,就要磕头,片山急忙拉住道:“少夫人,你是主人,怎么能如此呢。孙家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岂能不顾主人?再说咱们都是同宗同族 。”金枝也说:“是呀,当初没有老爷和老夫人,哪有我的今天,我要是背叛了主人,岂不是和管家婆一样了么。现在我们吃点儿苦累,只要远离了是非之地,咱们还可以和从前一样的。”
片山道:“金枝说的对,别看老爷不在了,少爷也没了音讯,只要有我和金枝在,你们母子二人,就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门外有了脚步声,三人急忙迎门看去,见来了一个和尚。片山上前施礼,和尚双手合十。
“贫僧幸岸在此滞留,指引众生,幸会各位施主。”
片山问:“敢问师傅,这寺院里如何这般冷清?”
“瓦剌犯边,兵匪袭扰,这边远处也有几个无人村落了,我们寺院的僧人都变成了游僧走了。你们是外来的,没有遇上危险,实属万幸。贫僧在此就是提醒过路的行人,你们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吧。”
“此地不能停留,我们就走。”片山问南去的路。
“南去的路上仍不太平,沿途有瓦剌兵活动,甚是凶险。东去才是朝廷的掌控去处。”
凶险也得南行。片山心里想,嘴上没敢说出,打听了南路,便急急地离开了寺院。
南去的路上,一派荒凉景象。一行人也顾不上隐踪蔽迹,走到了第二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村庄。路上没有闲人,却有一马车,一个年轻的马车夫,坐在车上。片山上前问话。才知道车夫是吕梁人,放车载客到了这里,回程也想带客而回,攥几文小钱。
片山走了两天,一路上留心弄一辆马车,他问了车夫。被年轻人笑话道:“这里人都散去了,富家人跑的更干净,哪里还有闲弃的马车。你们想快些离开此地,不如坐我的马车走。”
“老弟,你这放车,最远能到哪?”
“没有界限,哪儿都能到。”
“去过云南大理么?”
马车夫一听云南大理,急忙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家往北去,不能再往南走了。况且那方无好路,又无客源,若是过年,还有游客搭车。可是现在去了行,回来空跑,我岂不赔了?”
片山道:“此去盛夏过了,便是中秋将至,必有远客在归途,南去的客少,北来的客多,岂有凑不上人数空跑之理?这是一箭双雕。一程双赢,你如何拒之?”
马车夫听了,只是笑而不答,片山又与他问价。
马车夫道:“我这是自己的买卖,比不得官办和商家的,若要远行,价钱不能少。”
片山与年轻人闲话南
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华上前问道:“我们不少了你的银子,你说吧,要多少钱?”
片山知道自己闲话,要弄假成真了,万一人家答应了,自己倒没法下台了。
金枝抱着娃,也觉得乏累,看金华问价,也想有马车坐,她抱着孩子,走到马车边,往车后沿上一坐,喊道:“不管行不行,我先坐上歇会儿了。”
金枝坐上了马车,马车前辕被挑了一下,马一惊,马车夫急忙上了前辕,拉住了缰绳,回头冲片山和金华喊道:“看你们家这愣媳妇,若是把马弄惊了,把她带走,翻到沟里算谁的?”
“你胡说什么呢,谁是愣媳妇?这回我不下车了。你就拉我走吧。”
片山看金枝大红了脸,冲车夫一笑,说道:“小伙子,你这话可把人给得罪了。你看她抱着孩子……”
“是呀。”金华抢过来话头道,“人家大姑娘,你怎么给人家赔礼啊?”
车夫一听这话,看了看金华和金枝,眼神儿一个恍惚,也明白了。“怪我眼拙,我赔礼,我赔礼。”
金华道:“别光赔礼,还得陪行。就往南走一趟吧。”
片山道:“年轻人,你这一程,走不到五十日就赚了,这全在你了。若是百文一日,也不过三两银子。我们这马也能替换着帮你拉一程。”
“大叔。”年轻人道,“此去路遥,且无好路,马车难以日行百里,说月余赶到大理,实难做到。到大理也有四千里地。就是千里一两银子,也要四两。”
片山没有应话,金华心里道:八两也行,要命才是真。
片山把金华扶上了马车,又把行李抬上了车。驾辕的马旁多拴了一匹马,车夫摇起鞭子一声喊,马车便奔跑了起来。
马车南下了。第二天,马车走过一片小山丘,远远看见一座村庄,几座民房,火光冲天。他们听村里没有厮杀声,也没有救火声,这才前行。
进了村路,车夫停下马车。片山想讨些水喝,刚要进村,见村街的那一头,一瘸一拐地走来一个官军。走近了,众人才看清,原来是个穿了军服,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
“这是个军兵的童子啊,还是一个童子兵啊?”片山嘴里叨咕着,好奇心,促使他来了到街上,当道而立,迎住了童兵的去路。童兵被片山的出现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了。片山笑道:“小官军,别害怕,你是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原来,童兵是和他爹一起给官军做饭的,今天早上天刚见亮,父子二人到邻村收买蔬菜。不想胡匪来了,劫了营寨。他和爹也随着逃亡的人们一起跑,最后被冲散了。他找不到爹,也不能回营寨了,只好自己回家。”
片山问道:“孩子,你这么小,家在哪?一个人要到哪去,我能帮你吗?”小官兵看一个老汉这样和气,禁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在一旁的金华也慌了手脚。
“孩子别哭,有什么困难我们帮你。”
小官军仍倔强地说:“你们别管了,我不用你们帮。”
金华上前说道:“小弟弟,你不相信我吗?”
童兵看了金华一眼,迟疑了一下说:“我这样回去,会被人说是逃兵,我不敢回家,也没有去处。”
原来,当地官府为了充实官军,家家户户男丁都要充军,小官军的父亲有残疾,也被征入官军中做了炊夫,孩子不够年龄,也被抓来帮父亲一起买菜做饭。现在父亲不知去向,小官军只好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路,可是又怕说他是逃兵再连累家人。
片山看孩子为难的样子,叹道:“这孩子还挺懂事,只是有家不敢回,如何是好了。”
“原来是军中的小炊官。”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街边的房角后传来,“我这里就有去处,也不用从军,也不用投亲。”
众人一看,说话人是个中年女人,片山迎住来人问道:“你是何人,此话何意?”
女人两手抬起,在胸前打了个交手,与众人见过礼,笑道:“各位施主来到此地,便是投奔了光明。这孩子可怜,也让我碰上了,这是命中注定与我有缘。天下万径皆难行,唯有皈依我教可平生。我主阿弥陀佛,宽仁天下,你们无处投奔,入我教来。你那襁褓里的孩子,尚在天性中,就能入本教,实为天意也。”
片山看女人两眼落在了金枝怀里的襁褓上,脸色沉了下来,嗔道:“我问你是何来历,你却不答。把我们挨个数落,连孩子都没漏下,是何道理?”
女人笑道:“诸位该知道弥勒佛吧,我是弥勒佛的弟子,大家都信奉我,叫我末等菩萨。我四处云游,就是为了普度众生,救苦救难。”
片山道:“明白了,你那是白莲教,我们早有耳闻。”
“你过奖了。”末等菩萨显出了一丝得意。
“大敌当前,人人自危。不用说我们这些大人,就是这童兵,也都一心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你说入你教来,如何有安稳之日?”
“我白莲教有上万之众,念佛持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敬奉神祖,行道天下。内可反抗压迫,外能拒敌袭扰。不分贫富、不别男女,不论老少,只要愿意,均可加入,若入来我教,不受任何限制。你等如果信奉了白莲教,便可以在弥勒佛的庇佑下,在大劫之年化险为夷,岂有不安稳之理。”
末等菩萨一口气的说教,被金华怀中的小宝儿连蹬带踹的哭闹声扰断。金枝把盖头揭开,冲着宝儿的小脸儿嗔道:“这孩子,闹什么?你是听见啦,还是自己闹着玩呢,当真想做个教徒吗?”
“你这小教徒也在响应我呢。”末等菩萨道,“
这孩子有如此灵感。当真是命中注定,与我有缘,与本教有缘。看来你们都得留下了。”
片山没有把末等菩萨放在眼里,却听了金华刚才和宝儿说的话,心里打了个疑问。再看金华神色,果然有了变化。他压低声音问金华:“少夫人,你真有想法了么?”
金华此时的心情,果然有了变化。刚才末等菩萨的话,让她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白莲教能避过官府查验,断绝朝廷的追踪,不用远去大理了,岂不是更好么?
“末等菩萨,刚才你说内可反抗压迫,外能拒敌袭扰,这是何意?”金华终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有人请教了,末等菩萨脸上也堆出了笑容,她急忙伸出手来拉住了金华道:“大妹子,我看你就是个明白人,还是咱们有缘。我教势大,官府也不敢拿我们如何。”
片山道:“这是什么世道,就是真佛菩萨也自身难保,你一个徒有菩萨虚名的凡人,面对瓦剌,也只是个普通难民而已,更何谈与官府对抗?”
“我们信教传教,是让人们解脱苦难,就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那也是升入天国的。你们看村中民房的大火,那是一心向善,又想灵归天国的人,已经在火中升天了。”
片山一听这话,心中一惊,打断了她的话,“停!你这番解说,不是能对抗官府,而是自投天国。如此之说,要你何用?”
金枝也说道:“是这话。你这等说,是救人还是害人?这童兵说军兵营寨都被扫平了,咱们这里也不会安全,还不快离开这里,谁也难逃。你这也耽误我们的行程了。”金枝话音未落,金华怀里的孩子停下了哭声。
金华也有了感悟,对片山道:“不必多说了,金枝的感觉对,咱们耽误路程了,快走吧。”
“哎,大妹子。”末等菩萨拦住了金华,还想说话,忽听村里有吵杂的人声传来,众人向村里看去,有几个人出了街口,向这边走来。
一个老汉喊道:“末等菩萨,你还我孙子。”
“你孙子干我何事?”末等菩萨也喊到。
片山迎住老汉问道:“老哥,你这是怎么回事?”
老汉说:“我那龟孙子,也入了白莲教。现在依仗他们的势力,不知劳作,一边吃着朝廷的俸禄,一边还骂朝廷,放着好日子不过,闹的现在目无尊长,只为自己上天。我家上一辈人也受过朱元璋的恩惠,理当报效朝廷。砍柴依山,捕鱼靠河,做人就该有德,不记恩情,专挑别人毛病,说的人人都是魔鬼,那你们是什么?现在瓦剌来犯,兵匪成灾,你白莲教不思良策救民,却还在自相窝斗,那房子烧了,你们都不救一把,还自称是菩萨,我看你们才是魔鬼。”老汉激言怒斥末等菩萨,片山身后走出一人。
“阿弥陀佛。”
片山一看,原来是义居寺的幸岸和尚,走到片山面前道:“你们还不赶紧离开此地,这等纠缠,无止无休。”
“哎哎哎!”末等菩萨喊道,“你这和尚,如何这般不义,我救民于水火,你也来坏本菩萨的好事。”
幸岸道:“既然是菩萨,就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如你所作所为,入你教苟活,不仅玷污了佛门清白,也有失众生的清白和修行。”
“你把话说清楚,我如何的不清白?”
“你打着佛家的旗号,却行循你的旨意。你不是普度众生,而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有佛家的戒律,更操控教徒的生死,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你们无一处是遵循佛家的教义,实是借佛家之名,行邪恶之实。你们坏了阿弥陀佛的名声,毁了弥勒佛的形象,污了佛教的纯洁。”
幸岸与末等菩萨对辩,片山压低声音在金华耳边道:“少夫人,他们纠缠,咱们赶紧摆脱。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金疙瘩的好事。”金华听了片山这么说,叹道:“我也是急于摆脱困境,看来这真是有病乱投医。”她冲金枝一摆手,转身往马车走去。
孙家人带上小官军上了马车,幸岸突然追来,片山看幸岸眼睛不离童兵,解释道,“胡匪劫了他们营寨,这孩子与他爹走散,又不敢回家。把他丢下不行,我们也不能带他远走他乡。”幸岸道:“我知道。你们南去,山前路口,有难民东来,可等他父亲,但过了午时不见,切莫再等,该速速离去。切记,切记。”
马车带着童兵南行,来到了山下的路口,小官军不知和尚说的真假,向着逃难的人们看去,远近稀稀拉拉的有零散百姓从西向东走来。
片山道:“幸岸和尚说的不错,果然都是逃难的人。”
马车等了半个时辰,看看已经过了午时,西路来人也渐渐稀少了,童兵仍不见父亲。片山心中也着急,对小官军道:“如果不成,你家中又无他人,你往何处去?”
小官军没有回应,金华说:“再等等,如果还没有,我们就把他带上。”
几个人正在给小官军打主意,忽听西路有马蹄声传来,一个官军纵马而来,小官军高兴地喊了起来,“来了,我爹来了。”
父子俩相见了,童兵的父亲对孙家人说:“各位恩人,你们赶紧离开这里,瓦剌匪兵马上就到。慢了就难摆脱了。”小官军和父亲谢过孙家人,上马东去了。
片山看看太阳,也变了脸色,催道:“快走。”
马车跑了起来。金枝道:“能救了一人,耽误半日,又有何妨。”
片山道:“你知道什么。幸岸和尚的话,好像有玄机。他说过了午时,不能再等,该速速离去。此时已经是未时过半了,我感觉不好。”。
马车颠簸着,向荒野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