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自华如遭重击,她退了一步,直直地看着司徒端敏,什么都不敢问了。
司徒端凝视了她一会,转头又看向谪阳。
谪阳的面色比刚刚更加苍白,简直不像一个活人。但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种明亮逼人,让人不敢直视。似乎他全部的生命,在这一刻,都集中到了他的眼睛里,灼然绽放着超越眼睛本身所能展现的色彩。
他躺在阿雅的怀里,望着司徒端敏,抖着没有颜色的嘴唇,缓缓抬起了手,伸向她。
手的线条很美,指若葱削大抵也不过如此。只是此刻,这只手从手臂到胳膊到手指,都是透着一股正在迅速枯萎的味道,黯淡无光。
谪阳同时对上两名叶子都不会落下风,然而此刻,他连抬起一只手都要颤抖。
所有人都忍心让这只手等。
所有的人都在看司徒端敏。
司徒端敏眼睛里掠过复杂的光,双手捏拳,身体紧绷,似乎随时都会冲上去握住那只手。但实际上,她却没有移动一步。
谪阳素来骄傲的眼睛里几乎透出恳求的神色,下巴微微抬起,再一次努力将手举得更高一点,这一份看似微薄的努力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犹豫。
一个坚持。
司徒端敏眼睛里的光波动得更加激动,就像那里有一场战争在脑海中爆发。战争的双方势均力敌,谁也不肯退让,谁也不肯认输。
周围的人也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郡卿的姿态已经摆得这样低,司徒端敏为何还是无动于衷,到底有什么坎是他们跨不过去的?何况郡卿现在已经受伤,即便有什么矛盾暂且放下延后再说不行吗?
窦自华低下头,努力克制的骨头不要打颤:如果……如果三魂六魄已经归一,如果敏之已经记起前两世的事情,那么敏之……还是敏之吗?如果不是敏之,她如今是——谁?
宋丽书的感情纠葛自己不清楚,可是多年前□□与姬香君都是抱憾终身,彼此心结未解,如今还能尽释前嫌吗,还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敏之。
谪阳。
不,不要是这样的结局——
窦自华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感觉心慌如麻: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情?一心想要补齐敏之缺失的二魂四魄,避免敏之不入轮回的命运,却丝毫没有想过真的补齐之后,“敏之”会不会就此……消失了?
若是连郡卿也搭进去了……
两个一个都没有救下,还她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做呢。
绷带上的红色慢慢蔓延开来,好像一朵又一朵红梅在雪地上绽放。
谪阳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你其实看得见我的,是不是?
你其实听得见我的,是不是?
我不信,你会不理我。
我不信,你会放弃我。
他抬起眼。
“对不起。”
“谢谢你。”
“原谅我。”
“我爱你。”
泪慢慢蓄满眼眶,漫过,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流下。
他哽咽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
撒在花山的阳光,依旧灿烂。三百年来从不间断的修建增补的书院,日渐秀丽而大气。书院里的夫子和学生,换了一代又一代。宗祠前的院训,不曾更改。
时间过去了,总有一些东西留下来。时间过去了,总有一些改变了。
比如某个男子的爱。比如某个男子的固执。
在大燕最顶尖的书院里谈一个区区男子的爱情,似乎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然而如果没有这个男子的爱,也许燕□□不会那么顺利的统一大燕,也许齐国三百年不会对燕国抱有一种奇怪的忌惮,也许花山书院不会出现,也许许多事情不会发生,也许许多人不会被改变。
对不起……我曾经的固执。
谢谢你……等我的三十年。
原谅我……带给你的伤害。
我爱你……你还会爱我吗?
众人并不懂谪阳所说的话语的意思,所以她们只能莫名地望着谪阳痴看着司徒端敏,一次又一次念着那四句话。那声音颤抖,几乎无法完整得念出每一个字,但在每当她们都觉得他再不能吐出哪怕一个音的时候,他却还是完整的念了下来。
但即便是不理解不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也都看懂了这其中蕴含的情感。这感情表露太过直白,一开始让人觉得有些酸麻羞涩,但渐渐的,她们一个个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下去。
再这样下去,谪阳只怕不死也要疯了。
许璞眉头紧蹙,低声对窦自华道:“想办法让谪阳停下来,敏之的情况不对,但是谪阳快要撑不住了。其他……之后再想办法。”
窦自华抖了抖嘴唇,点点头,正欲行动却停住了。
一滴泪顺着司徒端敏的眼角缓缓滑落。
有的话,即便不说完,有的人也能懂得。
有的事,即便再怨恨,有的人也能放下。
有的时候,事不能去评判对与错。
有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你终是不愿意错过。
她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握紧的拳头镇定着情绪,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先决定一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温暖。
他的手冰冷。
温度传了过去,寒冷渐渐消融了。
“你又任性了!”她责备道,脸上有一种无奈。
谪阳抓紧她的手,咬唇望着她,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再没有力气说话了,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要先抓紧了再说。
“我不会离开的。”司徒端敏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将谪阳小心的打横抱了起来,笑得有些苦涩,但还是郑重承诺,“你放心。”
谪阳这才放松了精神,慢慢得把头靠在她的身上昏过去。
司徒端敏抱着他,快步向内院走去。
阿雅、别佳等人快步跟上。
许璞与窦自华对望一眼,也跟了上去。
谪阳的伤肋骨断了两根,错位两根,没有伤到内脏,这还是他当时有意避开锋芒的结果。但是实际的情况却又更难搞一些,因为谪阳当时撑着不肯晕,又说了许多话,使了许多力——结果就是失血过多。
司徒端敏日夜守在他的床边,什么也没有做,除了问问阿雅谪阳的情况,或偶尔接过别佳端给她的粥喝上两口,便只是望着谪阳那张脸,脸上的表情不时的变幻。
有时候悠远,有时候忧郁,有时候沉痛,有时候……却是在笑,淡淡的,很甜蜜的笑。这个时候她总会轻轻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抚摸谪阳的脸,温柔的打量他的睡,眼睛里溢满宠溺和情爱。
有时在旁边一同守夜的阿雅隐约听见司徒端敏在唤公子,声音模糊,但并不是谪阳两个字。这让阿雅有些忧心忡忡。
许璞,窦自华,代宗灵并三部主事,孟秦与燕良驹,许言武,谢冼都在门外问过谪阳的伤情恢复,也看过司徒端敏的情形,但也没有去进来打搅。
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了第五天,谪阳醒了一次,看见司徒端敏正伏在床边小憩。他阻止了阿雅叫醒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了她的头发,眼睛里的柔意像是可以拧出水来。
他的老婆怎么可能离得开他呢?他就知道。
谪阳着实十分欢喜,又十分得意,原本苍白的脸上都显出一丝粉色来,像是刚刚张开的花苞。外面天色很好,也很安静,有偶尔传来的鸟啾啾的叫声,谪阳虽然觉得伤口还有些隐隐的痛,但心里却是极宁静,极安逸,极舒心。
他笑着问:“和宁如何?这几日没有吵闹吧?”
阿雅面色犹豫,沉默了一会,打着手势:“天天都来,但是——“他看了一眼睡着的司徒端敏,似乎有些不满意,“不许小姐进来。”
不许和宁来?
谪阳的笑容消失了,直直地看着阿雅,见他重重的点头肯定,方转头看向沉睡中的司徒端敏许久,然后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