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下，宋庭颐连忙移了目光：“就是刚喝了酒，才怕吹风。”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看出来你能喝一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以后跟人在外头吃饭，最好不要喝酒……”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我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怪异，便住了口，“怎么了？”
我眉眼之间俱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在听宋公子教训呢。你这个样子，倒跟我们那个舍监差不多。你放心，旁人可拿不出这样好的酒来给我喝。”
宋庭颐一听，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犹自抿唇笑道：“不过，你今天运气倒好，没有碰到我们的舍监，下次要是被她撞上，才有得你受。之前我们宿舍有个女孩子晚了五分钟回来，被她数落了半个多钟头才罢休，从《圣经》一直讲到《朱子家训》。
“还有一次，董倩的男朋友来找她，被舍监截住了，把籍贯身世、部队长官全都查问了一遍才放过。后来董倩跟我们说，那位汤少校的事情，恐怕连她知道的都没有舍监清楚……”
“零零”的电车声响惊动了正在谈笑的我们，两人上了车，售票员打量了我们一眼，对宋庭颐道：“长官，买票吗？”
宋庭颐点了下头，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那售票员看了看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不去接他的钱。
我连忙从手袋里找出几个铜元来：“双虹桥。”那售票员又觑了觑宋庭颐的脸色，才接了钱撕票给我。
他们往后走了几步寻了位子坐下，宋庭颐才轻声问我：“怎么电车上买票不找钱的吗？”
我莞尔笑道：“两张票只要六个铜元，你拿一块大洋出来，让他数一百几十个铜元找还你吗？人家还以为你是不肯买票，才故意为难的。”
宋庭颐想了想方才那售票员的神情，低头一笑，瞥见我手里的车票，便道：“你给我看看车票。”
我知道他没有坐过电车，事事新鲜，便把车票递了过去，宋庭颐拿在手里看了看，感叹道：“原来坐电车这么便宜。”
我们前头亦坐了一男一女，女的一直絮絮说着什么，过了一阵，声音渐高，男的却端坐着一言不发，仿佛是夫妻吵架的样子。只听那女子说着说着，声气愤然起来：“你老实同我讲，那个许小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那男人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哪有这种事？”
女子浮夸地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你问过她？”
“没有。”
“什么没有？是你没有问过她，还是没有这回事？”
“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整天乱想，她不过是待人活泼热情些罢了。”
“你急着替她撇清什么？活泼？那个妖妖调调的样子到了你们男人眼里就是‘活泼’‘热情’……”
“有什么事回家里去说，在外头嚷什么？”
“她做都做得出，我说说又怎么样？你别想糊弄我，你到底和她有没有事？”
“我都说了没有，你还要怎样？”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我就是要听你一句真话。”
“那还是没有。”
听到这里，宋庭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前面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见是个年轻军官，面上更挂不住，瞪了他一眼，仍是心中怨怼，回身在那男子肩上作势捶了一下：“你看看你，叫我被别人笑话！”不知怎的触动了情肠，竟真的淌下泪来。
那男人一见太太哭了，连忙也软了声气，低声劝道：“你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怄着自己……”女子犹带着哭腔：“我为什么不相干的人？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连一句良心话都不肯给我。”
宋庭颐在后头听得已经笑不可抑，好在车快到了，去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下车。
宋庭颐一走下来站定，便笑道：“这个倒比看电影还有意思。”
去亦是笑了出来：“那宋公子多坐几次电车，就能看满一场了。以前我在曼琳姐姐家，听黎锦年先生说起过，他剧本里的对白还真有在电车上听来的。”
两人转眼便走到了学校门口，我停了步子同他告别：“我回去了。”
“嗯。”
宋庭颐轻轻应了一声，转而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在旧京的住处，是我一个朋友的宅子，上面有地址和电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到这儿找我。”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印的名字却是“韩玿”两个字，把名片放进手袋，垂着头默然片刻，忽然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其实……”甫一开口，又犹豫着声音低了一低，“我的事情你没什么……我是说，你不用……”
“我不是为了那些。”宋庭颐笑容轻快地打断了我，“你别多想了，赶紧回去吧！你要是迟了被舍监撞到，我可救不了你。”
我听他说起舍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到底是喝了些酒，我回到宿舍的时候犹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今天韩佳宜回来得倒比我早，一见我进来，便神神秘秘地笑道：“今天晚上约你出去的是什么人？你快点从实招来！”
我听她这样问不由蹙了蹙眉，一面脱大衣一面苦笑：“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董倩和你说的？”
韩佳宜托着腮，笑容暧/昧地盯着我：“哎，我可什么事都告诉你的，你不许骗我！董倩说——是个很年轻漂亮的军官。我们颜大美人从来都不应旁人的约，这一次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我轻轻一叹：“倩倩话多，你呢？就是想得多。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刚刚调到旧京，来和我打个招呼罢了。”
韩佳宜眼波促狭地在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刚才还说是以前的一个朋友，现在又
变成朋友的弟弟了，我可不信。”
“韩小姐不信我也没办法。”我说着，拿了衣物径自去洗漱，韩佳宜拥着被子靠在床头，面上的笑容瞬间便退了下去。
“伯母病重，速归。”
电报纸上一行淡黑的字迹打进眼里，蜇得人生疼。我急急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便叫了黄包车赶到车站，在时刻表里找了一遍，还好，到江宁的火车晚上还有一班。然而好容易排到窗口，里头售票的人却埋着头应道：“没票了。”
我一怔，忙道：“什么车厢都可以。”
那人仍是懒洋洋的声气：“小姐，这班车没有票了，你买明天的吧。明天最早一班车，上午九点一刻。”
我一犹豫，那人便朝我身后招呼道，“后面的，去哪儿？”
我慌忙要将钱递过去，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向前一挤，便将我推到了边上。我张了张口还想上前说点什么，那少妇已买好了票从她身边挤了出来，后面的人迅速把窗口堵上了。
我望着身畔歪歪斜斜人声嘈杂的队伍，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悬在墙上的挂钟没有秒针，只余了粗黑的时针、分针和一圈罗马数字，仿佛粘在了乳白的表盘上——离开车还有几个钟头，我心里忽然一省，拧开手袋的金属绞扣，翻出宋庭颐给他的那张名片，寻了电话依着上面的号码拨了：“您好，请问宋庭颐宋公子在吗？”
一会儿就接通了，“你现在在哪儿？嗯，好，你别急，我来想办法。”
放下电话不过二十几分钟，宋庭颐的车就开到了站前广场，我刚走到售票处，一眼便望见了他，他宽慰道，：“你放心，我托了铁路局的人安排，晚上一定让你准时上车。”一面说着，一面拎过我的箱子转身往外走，“你雷伯母那里，我已经请大夫过去了。”
走了两步忽然发觉我站着没动，他回头去看，只见我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奇道：“怎么了？”
我连忙急走两步跟上他，低声道：“谢谢你。”
宋庭颐安抚地冲我笑了笑：“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先去吃东西，晚点我再送你过来。”
因为离开车时间还早，我便跟着宋庭颐到了韩宅。正好遇上了一位公子，我不解的看向宋庭颐，他介绍：“这是我表哥韩玿，这位颜怀瑾颜小姐。”
我礼貌地点头一笑：“韩先生您好！打扰了。”说话间略一打量，只见这个叫韩玿的年轻人穿着件天蓝色的开身毛衫，虽然不若宋庭颐明朗英俊，但眉峰疏淡，一双单眼皮的凤眼比寻常女子还要清秀几分。
韩玿见了我一顿，面上不露声色：“颜小姐，幸会。”说着深深看了小宋一眼，宋庭颐权作没有看见，简单解释道：“颜小姐要搭今晚的火车回江宁，我待会儿去送她。”
韩玿微微一笑：“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叫人去准备。”对我点了点头，转身而去，宋庭颐心知此事须得跟韩玿有所交代，安抚了我几句，便走出来寻她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