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挨到晚上,宋庭颐开了警备司令部的车子一直将我送到站台,等在车旁跟他寒暄的人我都不认得,宋庭颐也不做介绍,只是将我的行李交给列车员,吩咐他带我上车。
上得车来,发觉这节车厢四个头等包厢竟都没有人,不由奇道:“这里空了四个包厢,怎么就没有票了呢?”
那列车员一面安置我的行李一面恭谨地答道:“小姐,这节车厢是临时加挂的,没有其他人。”
面上微微一红,便想走出去同宋庭颐道别,不料刚一出来,迎面便碰上了他,忙道:“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宋庭颐摇了摇头:“不过是多挂个车厢,他们也乐得多做笔生意。”他话音刚落,开车的哨声便响了起来,我道:“我这里都安置好了,你快下去吧。”
宋庭颐却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不用了,我也要回江宁的。”
我一愣,又看了看他,不自觉地低了头:“谢谢你。”
宋庭颐皱着眉笑道:“你千万不要再跟我客气了。反正我也是个闲人,正好顺便回家看看。”
汽笛长鸣,车身微微一晃,从铁轨上沉缓地推了出去。我听着车轮滚过铁轨接缝处时极有规律的响声,忽然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颓唐。
火车越向南行车,窗外渐渐有了绿影,我的话却越来越少。行至江宁地界,暮色苍茫,稀疏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几颗碰在一起便汇成一线水流飞快地流淌下来。
望着一道一道叠上去的水痕,正出神间,忽然有人用手指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手指竟紧紧攥着身边的桌旗流苏。连忙松了手,仓促一笑,宋庭颐却不说什么,只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红茶。
我把杯子捧在手里,茶热透过瓷杯散发出淡淡的暖意,轻轻呷了一口,心绪渐渐沉静下来,外头的雨势却越来越紧了。
到了站,雷伯的车便在外等候,我脚步一顿,随后冲宋庭颐道,“麻烦你就送我到这里了,我先回去看看我伯母。
“那你一切小心。”宋庭颐嘱咐我道。
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车子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往外沉,果然他傅斯年是最了解我的人,刚刚端看雷伯瞧我的复杂眼神我就猜出个几分来了,伯母平日里生病了也不会告诉我,何况千里迢迢的叫我回来,所以,这无非是傅斯年的手段而已。
来到许久都未踏足的傅斯年的宅子里,我的心一步步的往下沉,我即将要面对的,恐怕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
果不其然一进去,我便被以王青彦为首的两个士兵架住了手臂,然后毫不客气的压进了那个此生以来令我最恐惧的地方。
银色面具的主人背对着我,但我知道,迎接我的恐怕比一场酷刑还要来的残忍。
只听他嗤笑一声,轻飘飘的道,“颜怀瑾,你好大的胆子!”
闻言,我匍匐在地上,低低的回答着,“怀瑾自知错的地方太多,任凭二爷处置。”
“是吗,颜怀瑾?还是你认为,你那老爹可以保的了你?如果我告诉你,他能够有今天都是我一手策划的,你怎么想。”傅斯年转过身来,却让我看得一惊。
霍仲亨,他竟然是霍仲亨。
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整个心早已跌落谷底。
他挑着眉看着我笑,“还有就是,包括现在,都是我的策划。”
“你就是个疯子。”我完全顾不上什么,直接骂出口。
“是吗?但你的表现令我很不满意啊,怀瑾。”他不怒反笑。
此时我的心里早已万念俱灰,他说过的那些话明明还在耳边。
“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
“怀瑾,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也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
泪水是无法遏止的泉涌,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死心。
他慢慢走了过来,抚着我的头发笑道:“以前一直是你唱戏曲给我听,不如我唱一段《惊梦》给你听?”
我嘴角犹噙着一滴眼泪,声气如叹,笑意荒凉:“好啊。”
“我也好久没唱过了,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霍仲亨低低清了下嗓子,试着开口,正是一段温存流丽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从前习惯的调门如今却嫌高了,他胸腔里骤然一痛,竟唱不上去,别过脸轻轻咳嗽了一声,赧然笑道,“……看来是唱不成了。”
唱不成了。
窗外急雨如注,滔滔潮声浩荡如光阴,一去不返,他终于在去额角落了一个轻盈的吻:“你放心,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只是你性子太执拗,我不得不换种方式告诉你道理,那就是别太轻信一个人。”
我的双手紧握住桌案的边缘,腕子上的珍珠手钏微微颤抖,像是要支撑自己站住,又像是说服自己不要离开。眼尾的余光里都是他慢慢走近的影子,极力想要去把握自己胸腔里的情绪,却只能徒劳。
侧着身子没有看他,小巧的下颌陷在领口那两弧茸白的貂毛里,鹅黄缎面的丝绵棉旗袍上绣了银白淡绿的折枝花样,在这冬日里叫人分明看见了早春。他走到我身旁,把那枝幽香清瘦的蜡梅搁在我手边:
“这是我回来的路上,遇见的第一枝花。”
低着头,一颗珠子似的泪滴“啪嗒”一声打在那蜜蜡般的花上。
我仰望着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可就在即将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却猛然缩了回来,匆匆抹掉自己唇边的泪痕:“我输了,傅斯年,我认输。”
说着,傅斯年一把从背后捞住了我的腰:“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的怀抱刹那间停滞了时光。
我缩着肩膀,像在屋檐下躲避雷雨的燕,周遭的一切都听不到,也看不见,只有剧烈的心跳仿佛要怦然跃出胸腔。
他的唇落在我发上,一失神间,被他转了过来,绵长的吻从她的额头绵延到了我的唇,热切而坚决的触感如电流,如火焰。
恍然醒悟过来,双手死死撑在傅斯年胸口,仰望他的双眸泪光莹然。
傅斯年讶然看着我抵在自己胸口的拳头,缓缓放开了我,眼中渐渐闪出冷冽的光芒:“这次找你回来,其实就是告诉你,你想逃我大可以陪着你,你要是不想见我,就摇一摇头。你摇一摇头,我马上走!”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任何声音,垂了眼眸,从他身前退开了一点,低低摇头。慢,而坚持。
“好。”傅斯年咬了咬牙,“你就是个……”一语未尽,转身就走了出去,军靴在地砖上踏出凌厉的声响。
看着他的背影转瞬间消失在夜色里,一起带走的还有笼在她身上短暂而炽烈的温度。
我慢慢走出去,庭院里空无一人,连悄然而落的雪花都是静的,叫人疑心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连着几天,傅斯年都将我关在院子里,他也没出现过一次,而我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眼泪无所顾忌地淌在脸上,无人得见,也就不必去擦。
决定真正的走出一步的那一天,我已经全部想的非常通透了,哭了好久,忽然觉得生活对我是如此不公平。
一方面我恨傅斯年这样轻易的摆弄人的心思,令一方面我是恨我自己,竟然还可耻的着了道。
我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爱了他,这对我和姐姐来说,都是个可耻的真相。
虽然我也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人,但终于还是从衣服里拿出一把匕首,依稀记得,这还是傅斯年赠给我的。
我是他从死人堆里检出来的,如今,把我的命还给他,也就是我最大的回报了。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这大概便是我和傅斯年的结局,诚然他骗了我,到底是我先傻。
......
一年后。
入了冬,无边落木,连天衰草,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越发显得荒凉萧瑟。夜幕之中,突兀而立的电网高墙,时时有强光扫出鬼魅般的影,更是一派肃杀。傅斯年的车子一到,迎候多时的戍卫军官和狱长齐齐行礼,他漠然摆了摆手:“怎么回事?”
狱长忙道:“实在是属下失职,他之前一直都没什么异动,姑娘她趁我们执勤吃午饭的时候,就自裁。现在已经在手上开了两道口子了。”
傅斯年面无表情地跟着他去到一处单独的囚室,一明两暗三间屋子,灰瓦白墙,除了没有装饰,门窗都安了过密的粗重铁槛,和寻常民居也没什么分别。、
傅斯年扫视了一遍,吩咐道:“把门打开。”那狱长却有些迟疑:“总长,他有凶器。”
傅斯年哼了一声,边上的守卫不敢怠慢,连忙拿了钥匙开门。
房内灯光黯淡,一个穿着长衫的女子跪坐在榻垫上,右手里攥着片磨薄的碎砖,扶地的左手却按在一摊暗红的血泊中。
“怀瑾,你这是何苦?”傅斯年解了身上的军氅丢给侍从,“医官呢?”
“你居然肯来。”颜怀瑾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你留着我这条命做什么?”
傅斯年目光沉沉地踏进房来,径自坐了她近旁的一张木椅,“我说过,我不杀你。”
颜怀瑾面带讥讽地笑道:“霍总长好仁义。”这时,医官上前替她止血,颜怀瑾也不抗拒,“你这么关着我,跟杀我有什么分别?”
傅斯年淡然道:“凭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不能放你。”
“好。”颜怀瑾点点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苟活残喘,留着这条命给你作践?”傅斯年没有答她的话,转过头吩咐随行的侍从:“把我带的茶泡了。”
不多时,一壶热茶便送了过来,傅斯年给颜怀瑾斟过,又自斟了一盏,囚室中顿时弥散出缕缕暖热的茶香。
颜怀瑾倒也不抗拒,呷着茶,赞道:“这么好的银针,怕是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傅斯年怡然品了一口:“你喜欢,我回头再叫人送些过来。你肯在这儿当活死人,自然是为了看我几时身败名裂,国破家亡。我遂不了你的心愿,贴补几两茶叶还是应该的。”
颜怀瑾喝尽了杯中的茶,闷声笑道:“霍仲亨,=你不用气我,我知道你是恨我没了你的孩子。既然这样,你还不如早些杀了我。”
淡淡一笑,从侍从手里接过军氅,抬眼望着漫天簌簌而落的雪花:“你还是活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心情好,放了你呢?怀瑾,人生一世,能活着,就别死。”
说罢,大步走了出去,只听他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恸哭,那声音回荡在清旷的冬野里,宛如伤兽。
傅斯年站在门口良久,目光一片怆然,仿佛又看到月光下,薄薄一层初雪晶莹轻透,如绢纱覆住了人间。她一身雪白细柔的青秋兰斗篷,绕过悦庐的喷泉踏雪而来,那一瞬,月光,雪光,灯光,水光……却都不及她的眸光闪亮剔透,他恍然觉得,是精灵遗落人间。
她薄唇轻启,“我叫,颜怀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