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眸子,眼里含着些许清冷,“恕怀瑾愚昧,还请您直接明示。”
“你可是好骨气,我弟弟那么优秀的男子,竟然也能被你拒之门外。高风亮节又如何?在这乱世里,难道你还想争做一枝独秀不成?”他斜眼打量着我,眼里全是嘲讽。
我也不恼,反而笑得疏朗,“凭我颜怀瑾能请动您大驾光临只为看我一眼,就不同了,不是吗。”
这么说着,大有互不相让之意,或许是彼此间的试探。
"这个回答,不知宋先生满意么?"我半仰了脸,眉梢眼底笑意风流,一点讥诮如芒。
他一顿,半晌才开口,"为什么这般作践自己?"
"良家女沦落风尘,只等痴情公子来搭救。"我勾了勾唇角,语声哀切抑扬,倒似在念戏文。
他却蓦然握紧我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哑了声音,"那好,说的这般可怜,却拒绝了我弟弟,到底是你野心太大还是你背景过深?"
我一滞,脸上不动声色,纤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做我低低的妻子,他会一生一世爱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说着,他虚揽紧我,目光如火,轻颤的唇间吐出这一句话。
说完,牵着我滑入了舞池。
两人步步旋舞,陆离灯影在他身后化作流光飞舞,靡丽乐声也被这一声誓言掩盖。我闭了闭眼睛,心底似有遥远的一幕掠过……
然后,我忽然睁了眼,笑若春风,"但凡有点身家,便将自己当作救世主么?"
如果说宋庭颐,对我而言,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我暗生感激,然而他哥哥这般意味深长的这般作为,却令我再感激不来。
这张与宋庭颐相似的俊秀面容,看在眼里也徒增了孱弱可笑。
"你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样?你可知,我那弟弟是我们全家呵护在手心里的,你敢不敢去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将臣之后的风范?"他冷笑一声,眼里夹杂着一丝愤恨。
我笑着带他滑入舞池边缘的阴影里,却一字一句给他凌迟,"英雄救美不是人人能演的戏码,做我的恩客,你和宋庭颐都还不够能耐。"
宋庭池一僵,脚下虚浮,踩住我裙袂,两人踉跄贴在一处,从远处看来,倒似紧紧搂抱一般。
只有我们两个才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暗流涌动。趁这空挡,我一抽裙袂,从宋庭池怀中挣身退开。
他被退了一步,怆然望定我,"我竟看错你。"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身影从廊柱暗影后走出,来到宋庭池身后,抬手按上他肩膀,"宋老板喝多了罢。"
见到王助理,我的脸色变了变,目光下意识搜寻整个场子,果然,傅斯年真的来了。
银白色的半边面具,灼灼发光。
就在这时。只见宋庭池反身挥开他手臂,一腔怒火撒向他。
然而王助理竟似如影随形,瘦削五指再度勾上来,令他半边身子顿时酸麻。
"宋先生还是随我来吧,令父已在车上候着了。"王助理笑了笑,他年纪已不轻,脸上却保养得一丝皱纹也没有,鬓角梳得齐齐整整,尖细语声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王行长来得正好。"我踏前一步,含笑直视那人,"宋老板醉得厉害,恐怕要劳烦您亲自送一趟,务必令宋老板安然抵家。"
宋庭池还没来得及说话,王助理翻掌如刃切在他后颈,伸臂接住他瘫软的身子。
"姑娘出来久了怕是忘了,宋家的人,岂是你能招惹的?就不怕得罪二爷吗?"他朝我撇嘴一笑,啧啧摇头,"难怪二爷说,咱怀瑾小姐近来越发不伶俐了。"
我则冷冷看他,"王助理多虑了,劳烦你送好宋先生,二爷那里不劳您操心。"
王助理目光幽幽,到底还是冷哼了声,"好罢,就卖你一个情面。"
得他这一句,我心头大石落地,欲再叮嘱,却听身后有人恭然道,"怀瑾小姐,二爷有请。"
我凛了下,暗自敛定心神,待转身时,已恢复一贯的慵媚神态。
此时第一支舞曲已完,灯光微微亮起,徐步穿过舞池,倨傲地驻足。一眼便看到了那人,他也正看着我,然后伸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指他对面的洋人。
百合含笑起身,替我拉开椅子。我看也不看,自己拉开一名洋人身旁的空椅坐下。
洋人忙欠身致意,殷勤地替w斟上酒。坐在不远处的傅斯年似笑非笑,却也不恼,淡淡颔首笑。
百合挨个和我介绍,到那长谷川时,她顿了一顿,不提冗长的官职身份,只说,"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长谷川一郎博士。"
长谷川一郎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意,盛赞我的歌声有如天籁,将这一段经典曲目演绎得动人心魄。我都微笑致谢。
长谷川却转了话锋,笑里带刺道,"不过,我以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并不是一出好的剧目,他并不了解我国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坚贞,不会像巧巧桑那样轻浮懦弱,靠美色取悦外国男人。"
我勾起唇角,目光掠过他身边白俄美人,"是么,贵国女子既然如此坚贞,想来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洁身自好,不会像那剧中军官一样,轻易迷恋外国女子。"
这一番话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懂得中文,闻言不禁失笑,长谷川脸色变幻,一时发作不得,只得冷冷笑道,"怀瑾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普契尼虽不谙大和女子真正的美丽,却也将巧巧桑之痴情描摹得感人至深。"一直默不作声的傅斯年闲闲而笑,轻描淡写揭过僵局,给长谷川下了台阶。
我斜他一眼,"二爷游学东瀛之时,可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傅斯年凝视我,笑容温柔,"异国风情固然独特,我却独爱眼前佳人。"
此时舞曲又起,灯光转暗,乐队奏出缠绵靡丽的调子,撩人心神。
"That"*ytur
ow."傅斯年翩翩起身,向在座诸人含笑颔首,揽了我步入舞池。
瞬间我就冷了脸,一言不发。
他亦不说话,只低头凝视我,挽在我腰间的手渐渐收紧,迫我紧贴在他身前。他忽然凑近我耳鬓,闭目深嗅。
"那是谁?"他在我耳畔呢喃似的开了口。
"你又是谁?"我依旧冷若冰霜。
"这话真叫人伤心。"傅斯年捉了我的手贴在胸口,似笑非笑看我。
借此,我抽了手,幽幽地笑,"原来二爷也有心。"
他也不生气,只笑谑道,"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却一发嗔怒起来,摔脱他的手,冷冷道,"我同旁人跳支舞便是没良心了?那你将我让给日本人又怎么算?"
舞池里人影交错,有人闻声侧目,傅斯年揽了我,啼笑皆非道,"你倒恶人先告状,也不问个情由底细。"
挣脱他怀抱,转身出了舞池,直往后台去。傅斯年赶上前拽了我,将我逼在廊柱后头,贴着我脸庞低叹一声,"小东西,尽会折磨我。"
"二爷屈尊抬爱,已是天大的恩惠,任凭如何打发,我岂敢说个不字。"我扬了脸,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可若借着个女子去讨好日本人,二爷,恕我说声不认识您!"
傅斯年脸色剧变,触上我凛凛目光,脸色也变得很难看,我想,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这么公然违背他吧。
记得上一次这么做,让我付出的代价是,姐姐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眼里也浮起蒙蒙一层水光,泫然望定他,凄楚之极。
他一怔,伸手方欲抚上我脸庞,我却重重推开他,咬唇掉头而去。
转进后台,他没有再跟来,我想这次我怕是要完了,身后幕帘挡住外头视线,我擦去眼角泪光,一扫哀婉神色,只余淡漠苍白。
一路疾步直入,顺手摘了手套抛给紧随身后的仆妇,来到专属化妆间门口。一时间竟发起呆来。
公然违背傅斯年的话的人,后果就如现在。
傅斯年的住处,除了王助理以外,还有一位老妇,听说是他的乳母,又有传言说是他初恋的母亲。
或真或假,猜不真切。
"二爷还有半个钟点就到,您得赶紧准备下。"圆脸的胖妇人跟在我身后上了二楼,态度谦恭和善。
我走到卧室门口扫了一眼,里头已精心布置好一切。
"不错,陈太办事越来越利索了。"我讥诮地一笑,扯了衣扣,将衣袍脱下掷给那陈太,转身进了化妆间。
陈太太弯身捡了衣服,满面堆笑,"颜小姐抽空打点下要紧的物件,这两天恐怕得搬家。"云漪散开长发,拿了梳子正要梳头,闻言一怔,"又搬,这儿才搬来多久?"
陈太太笑道,"毕竟今天已经暴露了,二爷说,往后难免不方便……还叫提醒小姐,行事要仔细些。"
我停了手,不镜子里却映出身后妇人臃肿堆笑的脸,令我顿觉恶心。
"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出去吧。"依旧面无表情,拿起法国香粉细细拍上脸颊,将本已苍白的脸色染得越发没有血色。
换上睡袍,将长发凌乱打散,又将折断的指甲修好,云漪端详了下镜中容颜,将几滴香水洒在腕上。走到化妆间门口,楼下忽有汽车刹车声传来,我一惊,不及细想,连忙穿戴好,
管家陈太太谦恭欠身,将傅斯年迎进小客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