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乖乖呆着,自从那天之后,和雷伯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我歉疚得很,他也似乎不太想和我多说话。回家也只是蜻蜓点水,一会儿就又走了。我心里虽然难过,可是雷伯再也没有问我那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
但是雷君白可倒了霉了,我听说雷伯伯把他调到埔门基地去了,还把他连贬六级,发配他去做了一个小小的秘书。
我垂头丧气,好多天打不起精神来。伯母来看我,我托她向雷伯为雷君白求情。伯母不肯答应,说:“你雷伯还在气头上呢,你还敢老虎头上拔毛?”
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他完全是被我连累的。我闷闷地说:“埔门那么远,又那么艰苦,他又被贬了级,一定不快活极了。都是我不好。”伯母诧异地看着我。我皱着眉说:“反正他是被我害死了。一条被雷伯的怒火烤焦了的池鱼。”
伯母笑了,说:“可不要在你雷伯面前这么说——保证他更有气,怕不把那条池鱼拿出来再烤一遍。你要是再为君白说情去,我打赌他要被贬到爪哇国。”
我泄气,“雷伯这回是棒打无辜。”
伯母只是笑,“世上任何一个雷伯,看到把自己的像亲生一样的小女儿拐去一夜未归的臭小子,不想杀之而后快那才叫稀罕。”
我想起当晚的情形来,当时雷伯瞪着雷君白的时候,眼里真的有过杀机。我不由后怕地打了个寒噤。
伯母说:“我一听说,心里就吓了一大跳。你不知道,当年你雷伯就是……”她突然住口,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漏了嘴了!我知道她说漏嘴了!雷伯当年怎么了?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和我雷伯有关吗?
我叫了一声“伯母”。
她脸色难看极了,她说:“怀瑾,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抓住她的手,哀求她:“伯母,你最疼我。我从小也最喜欢你。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有权力知道的。是有关我雷伯的,对不对?”
伯母摇着头,我苦苦地求她:“我都这么大了,你们不应该再瞒着我。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的。”
伯母摇着头,“我不能说的。”
我瞧着她,静静地瞧着她,一直瞧得她害怕起来。她吃力地叫我:“怀瑾!”
我幽幽地说:“我知道。雷伯当年一定不是偶然的。而雷伯对我的照顾一定是某种原因。”
伯母惊叫:“你怎么这样想?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乱猜?你雷伯其实最疼的就是你,他最在意的就是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他有事瞒着我。”
怀瑾把我搂进怀里,“哦!怀瑾,你不知道,你和你的雷伯有多像……一开始他总是对我说:‘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真要命,我不想看到。’他想起你的雷伯就会难受,你不知道他有多伤心。”
我半信半疑,说:“就因为这个吗?”
伯母说:“当然,你雷伯和你雷伯是好朋友。”
她用力地搂紧了我,“你虽然不是我们的孩子,但是你雷伯很看重你。”
我闷闷地说:“可是……他说要打死我。”
伯母凝视着我,我的额头上还有一道淡淡的淤痕,她痉挛地在我的伤痕上吻了一下,说:“乖孩子,他是气坏了,对不对?人在气极了的时候,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是没有理智的。何况你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你雷伯刚醒,医生叫他静养,他不听,要去看你,几个人都拦不住。我扶着他去的,看到你好好地睡在那里,他才肯回去……你不知道他当时多害怕,他怕你和……”
她突然又住口了,我想她又说漏嘴了,我哀哀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呵!怀瑾!你和你雷伯这样的像!”
我心里乱极了,姑姑说的话我不信,但又希望是真的。雷伯……威赫的雷伯会害怕?我不相信!雷伯从来是睥睨天下的,他什么都不曾怕过。只有人家怕他,连雷君白那么聪明有本事的人都怕他。他会怕什么呢?
伯母陪我吃过饭才走。天黑下来,我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后来我睡着了,等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夜已经很深了。我的窗帘没有拉上,我听到汽车的声音,还有好几道光柱从墙上一闪而过。是雷伯回来了!
我跳下床,跑到窗前去。果然是雷伯回来了,我看着他从车上下来,我跑出房间去,在楼梯口等着。果不然,雷伯上楼来了,我闻到他身上有酒气,我看到他脸红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过酒。他看到我,只淡淡地问:“这么晚了不睡觉,杵在这里做什么?”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我可以和您谈一谈吗?”他皱着眉,“鞋也不穿,像什么样子?!去把鞋穿上!”
这就是伯母口里疼我的雷伯吗?她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了!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我说:“我就是这个样子!”雷伯说:“三更半夜你等着我回来跟我顶嘴?你又想讨打?”
我哆嗦了一下,想起那天他恶狠狠的样子,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想起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打死你!”我冷冷地说:“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他的话:“反正我是个下流胚子!”
他气得发抖,“好!好!那天你没有气死我,你还不甘心。”
我幽幽地说:“这就是因为我不是你生的,所以你不能以父亲的姿态对待我。”
他呆住了,在那么几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样昏过去,可是我极快地鼓起勇气来,等着他发作。
我听着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等着他一掌打上来,可是竟然没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星人,他的声音竟然是无力的,“是你父亲叫你回来的,是不是?她叫你回来质问我,叫你回来报复我,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这样静的深夜里,听着雷伯这样阴沉沉的声音,我害怕极了。雷伯的脸通红,他的眼里也布满了血丝,他瞪着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却痛楚地转过脸去,“我那样对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可是为什么……!你不知道!”
我想雷伯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从上来把他弄回房间去。我叫了一声:“雷伯!”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说:“怀瑾,我打你,打得那样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父亲一样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雷伯,我并不恨你。”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父亲一样!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样!我一直亲眼看到你好好地睡着才安心。你不知道,当年你父亲有多狠心……她开了车就冲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极了我——所以她就这样报复我——她用死来报复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听呆了,雷伯的醉语絮絮地讲述着当年的情形。我逐渐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雷伯的语气完全是绝望的,“你那么小……你在屋里哭……她都没有回头……她开了车就冲出去……她不会开车啊……她存心是寻死……她死给我看!她用死来证明她的恨……”雷伯绝望地看着我,“你在屋里哭得那么大声,她都没有回头……她不要我,连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团,我看着雷伯,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的无助和软弱。我威风凛凛、睥睨天下的雷伯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绝望……我难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没有。我不想再听了!我不想再听雷伯那悲哀的声音了。我大声地叫着侍从官,他们很快来了。我说:“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间。”
雷伯顺从地由他们搀走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走廊里的吊灯开着,灯光经过水晶的折射照下来,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有冰凉的东西在蠕动着,我伸手去拭,才发现原来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雷伯打电话回来,“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里吃饭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个头,不要弄得蓬头垢面的。”我心下大奇,雷伯从来没有在衣饰方面叮嘱过我什么,奶奶不在了之后,我的服饰由侍从室请了专人一手包办,偶然陪雷伯出席外交场合也没有听他这样交代过。雷伯怎么如此看重这个在霍伯伯家里的便宴?
雷伯把电话挂上了,我却是满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里的那个饭局是个什么样的鸿门宴?
一面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着,一面叫阿珠替我开衣帽间的门。雷伯既然如此郑重地叮嘱过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老老实实选了一件杏黄缎金银丝挑绣海棠的短旗袍,又请了丰姨来替我梳头,淡淡地化了妆,照了镜子一看,只觉得老气横秋的。可是雷伯那一辈的人最欣赏这种造型,真没办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