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浅的情事
(一)第一次亲密接触
方浅第一次见到朱笑然,是福安王爷要为南平王世子洗尘的那个晚上。
他作为世子叶斩渊的贴身侍卫随世子去了福安王府。当然,同被相邀的还有朝中各级亲贵,也大都是年华正好的青年俊杰。酒过三巡,在福安王热情周到的招待下,气氛渐渐热络。方浅见世子向他递了眼色,于是他会意推说如厕便退出了大厅。
方浅拒绝了王府下人的带领,问好茅厕位置,却在花园尽头拐角处一个飞身掠入府中的后院。他不知道世子为什么非要让他摸清王府的地形,他只知道既然世子相信他的能力,他也必不会让世子失望。
他在世子身边待了十多年,优点就是,忠心寡言,且识路善绘。
福安王府很大,比景州南平王府更加富贵华丽,前殿三进,后院五重,重重间均有流水山石,名树贵花,有的院落曲径通幽,有的院落开阔堂皇,但他轻功很好,不一会儿就摸清了所有的方位并暗记于心。
“嘡——”就在他准备悄然离开时,一抹琴音突然出现在他耳畔,不但高昂清越,且直逼心魄。他的步子顿了一下,他不知道,却是这一迟疑,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琴音起势的高昂蓦地让方浅想到了金戈铁马之声,而之后琴声越来越疾、越来越快,让方浅听得热血沸腾,不由得想到以前跟世子伴在高将军身边对抗昌国大军时的种种情景。
他正听得入神,忍不住脚下略动。这时琴音却略顿了一下,忽然转入绵柔,柔媚入骨,风流哀婉到了极致。
这一刚一柔之间的转换极是突兀,让方浅有种好像从战场生死厮杀的瞬间一下子掉进温柔乡里的失重感觉,顿觉得浑身软绵绵、滑腻腻,极是不舒服。这种感觉顿时让他犯了几分侠义心肠,鬼使神差般从树上跃下,定定望着那月影之下抚琴的白衣人:“姑娘可有不甘之事……啊,是位……公子……”
后面他想说什么,完全因为惊吓而吞回肚子里,那身形纵是清瘦,却修长,那双眼纵是妩媚,却清冽,眼前的人分明是个男子,怎会被他认成女人?
那人因着方浅的突然出现却也没有慌乱,只起身抬眸向他低柔一笑,声音低沉略带了沙哑:“大人喜欢听奴弹琴吗?”
他……竟真的是男人?!方浅被那目光扫过来,却又仿佛心跳漏了好几拍。一个男人怎么能有那么优雅的风姿,怎么能有那么柔美的风韵,怎么能有那么灵巧的手指,怎么能有那么倾国的媚色?
犹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却见那男子已然走到他近前。
他一袭白衣胜雪,越发显得风流间透着妖娆媚惑,只那微敞的领口露出的白暂优雅的脖颈和锁骨间,隐约有着纵横的伤痕。
方浅心头一震,忽然想起刚到京城时的传言,说福安王爷最好男色,府上养了无数男宠,而如今他最宠爱的,是那位刚从定国长公主手上夺下来的伶人,后来平国长公主气愤不过前两天特意让人打了这位以色侍主的妖人。只不知道这些痕迹,是被人打的,还是被人……他忽然不敢想下去,脸上有点火辣辣地发烧。可又不免有点奇怪,他……真的是传闻中那个倾国绝色、魅惑众生的妖孽?若当真如此,这般人品那又怎么可能弹得出铮铮琴声,铿铿傲骨?
“怎么,你也喜欢男人?”那喑哑的声音、迷离的眼波在他的胡思乱想中已逼近他面前,方浅大惊只想逃走,却不知怎的就踩中了那男子的衣袍,就在那男子要摔在地上的瞬间,他又一时犯了好心去扶了他一把,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可明明是他在上面,可不知怎的方浅就成了人肉垫子,而那男子的唇,正好压在他的唇上。
他身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脂粉气,有淡淡的酒香,让人不觉反感;他的身体也不似他想象中柔软,虽然清瘦却十分坚实。可那唇间的温润触感却让方浅蓦地一哆嗦,如被蛇咬般猛地将他推开,一边大力抹着唇,一边跳了起来飞也似的逃窜出去!
这……这是他的初吻,他居然被一个伶人夺了初吻,这伶人还是别人的男宠,而更过分的是,他居然没有立刻推开还不觉得讨厌——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正常了?
因为他逃得太快,所以没看到他身后那男子迷离的眼波瞬间变得清锐冷厉,一只白暂修长的手指间挑着从方浅身上摸来的一枚青色小符——别人不认得,他偏是认得这东西。以前在长阳关,他贴身的一个亲兵是南地沿海之人,南方人讲究远行前到百圣观中请这种青色木符保佑至亲之人的平安。
看来这呆头呆脑的黑衣侍卫是南平王府的人。
叶斩渊是小夜喜欢的人,他的面子,他总还是卖几分的……他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抹唇,呸,枉他还以为这人身手不错,或许又是沈溢或是许家派来试探他的人呢!
(二)伤痕
方浅第二次见朱笑然,是在半夜雪后世子府一墙之隔的院子里。
他推开门,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可待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和插在他胸前的短刀,还是不禁微微一惊,后知知觉才发现世子右臂也在汩汩流着血。
“这点伤跟阿然的比,差得远了。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世子虽向他说,但目光却看向彼端那名黑衣冷艳的女子——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于是方浅敛了眉眼应声接过那男子,扶着他出了小院。
院外是他受世子吩咐早就备好的马车,是世子府的寻常式样。方浅刚要弯腰扶他上车,却见那男子轻轻挣开他,自己跨了进去。
方浅怔了下,要不是听了世子的计划和相信他的身手,他真以为插在那男子胸前的刀是假的——纵是不在要害,那也是入骨见血的伤啊,他怎么……方浅忍不住挠挠头发,懒得去想,于是随他跳进马车。
马车缓缓前进,车内明灭的灯火映在那男子妖娆秀美的脸上,让方浅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温润柔软的唇,脸上又有点发烫,不自然地别过脸。
“我……见过你。”
那男子忽然开口,气息略弱,显见伤口还是痛的。这点认知让方浅没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目光游移在他脸上,果然十分苍白。
他一向对柔弱的事物有点手足无措,忍不住向他俯了俯身轻声道:“朱公子,世子说不能点你止血的穴,要不我点止痛的穴道,大不了一会儿到了福安王府前再给你解……”
话没说完,他脸上的面巾却被那男子一把拉了下来:“果然是你。”
男子目光冷了冷。
方浅无所谓,反正一会儿见了沈溢,他也是以南平王世子侍卫的身份出现,蒙面巾只不过是出于刚才去掠了许沣年两个侍卫当替罪羊不被人认出来的需要。
男子费力伸手入怀摸了会儿,掏出一枚青色的小符,却不去看他,只闭了闭眼道:“你的吧,还你!”
“哦。”方浅应了一声,微松了口气,原来在他这里。幸好朱公子是定国长公主的朋友,幸好长公主又跟世子关系不错,这才没给世子添麻烦,但终是自己太大意了。于是他又笑了笑:“谢谢朱公子,朱公子若是喜欢,就拿去好了,在我的家乡这种是可以保……”
“拿走,再不拿走我就把它扔到窗外去!”那男子的眼蓦地睁开,眼神倏然间凌厉起来,忍不住让方浅怔了一下。第一次见面尚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这回世子却还是亲口向他解释过一些事情的,他怎的还以为这男子是那种不堪柔弱的身份?可是……他又忍不住挠了挠头,这种小符在他家乡送亲人朋友也很平常啊,他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似乎是明白了些他的反应这么大是为什么,方浅默然把小符收回怀中,忽然觉得很尴尬。他从来也没觉得一个吻就算什么,更没花痴到以身相许的地步,更何况他还是个这样妖孽的——男人!
“那个……朱公子先休息下,属下出去看看……”他的声音也冷了冷,然而话音未落,却忽见那男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方浅因刚才的事有点气闷,下意识一抖衣袖,那男子的手因受伤虚弱而被甩了下来,咚的一声轻轻落在车厢间,竟听得方浅有点不安。然而更让他不安的是,此时他眼中的神色,分明含了些许的嘲讽落寞。
“你放心,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他忽然淡淡开口,方浅的嘴张了张想解释什么,却仿佛知道那男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所谓的善意和关心,于是只默默看着他。
“有……刀吗?”男子开口,方浅目光下意识地掠向他胸前,很想告诉他,他身上就插了一把,但想了想,他还是掀开衣摆取了贴身的短刀递过去。
轻轻拔开,短刀利而薄,在灯火下闪着锐亮逼人的光。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叹:“好刀,想不到世子对你还当真慷慨。”
方浅点了点头,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自豪:“那当然。”
这柄刀名“破云”,传闻是五百年前战神方连霍的贴身宝刃,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当时从昌国缴获这刀时正值他升至世子贴身侍卫,世子笑言:“你也姓方,足见与它有缘,或许你与战神五百年前还是一家,这刀便赠予你吧。”
那时他曾兴奋地摩挲着此刀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正在回想往事之时,却见蓦地刀光一闪,眼前男子一刀猛地划向他自己的脸,血顿时从那姣然如玉的绝美面庞间涌了出来,待他还想划第二刀,却被方浅一把握住手腕,厉声喝道:“你疯了!”
方浅的手握得极紧,他因受伤而不敢妄动真气,挣了几下都没挣脱,索性放弃,只挑眉看着方浅:“我疯我的,关你什么事,放手!”
那狰狞的伤口应着他带着笑的脸,竟让方浅心中莫名地痛了几分。他先夺了他手中的短刀,确定那男子再无自残的意思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他的手。
“世子既然想栽赃给许御史,我做得更彻底些不更好吗?”见方浅眼中震惊不解,男子却笑得越发灿然。
方浅的手忍不住一抖,那般风流美丽的脸多少人都梦寐以求,他怎么能下得去手?更何况那刀割在自己的脸上该多……他一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深处竟也似被划上了一刀一般地痛了起来。
这张脸若在女子身上,怕是倾国绝色,人见人爱,可偏是生在他这样的男子身上,偏又不得不沦落至这般身份地位,若换作他,又怎能释然。以色侍人不仅是女子的悲哀,于他只怕更是折磨和屈辱!
方浅下意识别开了眼,不敢再用这样的目光打量于他,害怕自己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同情怜悯会更加伤害了他。
方浅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手帕,又不敢用衣袖替他去拭脸,在他面前有点手足无措。彼端的男子见他局促的模样,终是清冷之色渐尽,第一次眼底漾了几分真心的笑,从自己袖中取了块帕子轻轻捂住脸上的伤口:“你说,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来找我,我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他的声音轻而浅,略带了几分漠然的迷离,方浅只怔怔瞧着他,一时无言,因为他知道,他并不是在问他,又或者也不是在问自己——可是,那般残忍地毁了这张脸,朱笑然,你就真的解脱了吗?
(三)夜太深
方浅第三次见朱笑然,是奉了世子之命给他带口信。据说朱笑然“被刺”之后,沈溢对他的看护就越发森严,不准他出府半步,想传递消息,只好让人潜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那绝色男子凄艳落寞的笑和与之容貌绝不相衬的狠辣,方浅总会有点畏惧不安。
“世子,我是你的贴身侍卫,你干吗老让我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他不由得哀叹。
叶斩渊笑得风轻云淡:“一回生二回熟嘛,何况你是目前为止除了他那些兄弟之外唯一可以近他身的人,你当知道他其实是不喜欢男人的。”
方浅无言。若让世子知道这个“近身”的含义可以近到以唇相近,还不知道又会笑成什么样。当然,他也一定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嘲笑他。
夜色迷漫。
方浅识路极好,又曾经来过,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当初见到朱笑然的院落。
院落深处,柔柔亮着灯火,在冬日的寒夜里,让人有种很温暖的感觉。方浅心中莫名一动,他忽然也想看看那人,想看看他左胸的伤口好些没有,想看看他脸上的伤痕会不会让他的柔美阴郁散了几分,多添点阳刚之气。
轻如狸猫般跃上房檐,他双脚搭上一处木梁,稳稳翻了下去,似一只巨大的蝙蝠,倒挂在窗外,无声无息,只轻轻弄破一点窗户纸。
顺着小洞望过去,刚好是内室,却见淡蓝色的帐幔间半卧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朱笑然。
而他的床头,却分明坐着——沈溢。
只见沈溢一手揽着朱笑然,另一只手抚向他受伤的脸颊,说了句什么。因他们二人说话极轻,方浅听不真切,却分明看到那细长阴冷的眉眼中满溢的温柔和……欲望。
朱笑然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唯神色略显娇媚,于是沈溢一边笑,一边手便顺着他的脸,轻轻滑过他修长白晳的颈子直探向他中衣下面的胸膛。
方浅不禁看得面红耳赤。他一向老实谨慎,便是男女情事每每闻及他都是“君子非礼勿视”地敬而远之,但这回他的脸红,却不是因为羞怯。第一次,方浅有种想杀了沈溢的冲动!
沈溢起身压了下去,脸俯在朱笑然颈间,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方浅却看得清楚,那男子虽在笑着,但眼神冰冷漠然,又隐隐有丝嘲讽和悲哀,那表情竟似长针般直扎进方浅的心底——朱笑然,值得吗?你说过不喜欢男子,可为了所谓的忠恩情义,你值得这般牺牲自己吗?
方浅不由得想了想,哪怕为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情如兄长的世子,让他这般委身于人,估计他宁可去死也是不肯的。
手下意识在身侧握紧,方浅忽然觉得再看不下去,抬手在衣襟摸了半天,摸出几枚铜钱丢了出去。
因为用了内力,所以丢出去颇远,然而还未及落地,便倏地被几支长箭迎空击中,与箭同时落地。
方浅不禁苦笑,来时世子千叮万嘱,说福安王府守备森严,果真如此,看来这次要有负世子之托了。他刚想离开,却偏又一时不忍向破洞中多看了一眼,只见沈溢面色一变,离开了朱笑然的身体,似是轻声安慰了他一句,便掩好衣襟疾步向门外走去。
而就在这时,朱笑然虽倚在床上,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掠向方浅这边,让他蓦地一惊,难道他竟发现了自己?
“快,刺客在这边。”
“就在对面的屋檐上……快追!”
声音越来越近,方浅原本想立刻逃走,心思蓦地一转,从怀中掏了一把暗器向刚出门的沈溢撒去,故意压沉了声音:“狗贼,拿命来!”然后才提了口气向屋顶掠去。
便是这片刻的耽搁间,方浅忽然觉得腿上一阵剧痛,却是一支长箭射中了他。
心底微沉,但自恃轻功了得,他跃上屋顶走了几步,才发现那一箭竟洞穿了大腿,带了钻心的痛。咬牙一把撅断了露在腿外的箭羽,他在屋顶辨了下方向,知道从这处院落后面有道小门可以直通厨房,厨房一侧便是王府最东头紧挨着街道的地方了。
方浅提气从屋顶的另一侧翻出去,突然觉得左腿重逾千斤不受自己控制,暗道不好,眼见便要跌下来,便在这时,却有一只手从半开的窗户间探出,稳稳握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从窗外扯了进来。
方浅下意识摸出腰间短刀顶上来人的咽喉,那人却动也不动,只一双平静的眼淡淡望着他,方浅一眼望去不禁一僵,竟是只着了中衣的朱笑然,愣了片刻忙收了刀。
“好身手。”一句似是夸奖的话却让方浅听出了些许嘲讽,正待解释,却见他掌风一扫将窗户震上,淡淡掠了眼他腿上的伤,手指在他伤口周围疾点了几下,忽然拉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上床。”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不知道是被那凌厉神色所惑,还是为他不经意流露的武功惊到,或是被他颊边狰狞的刀疤映得有些恍惚,待方浅清醒过来,他的人已在朱笑然的床上,而且被他蒙了厚厚的锦被,紧紧压在身下。
几乎是瞬间,门外便响起敲门声,但不待朱笑然应声,便有府中侍卫冲了进来:“朱公子,王府来了刺客,王爷命属下每个屋子都要严加盘查。”
那声音冷厉却并不恭敬,也是,对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宠,这些侍卫一向都瞧不惯,又何必尊重——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认知忽然让隐在黑暗中的方浅心中略痛。
“王爷刚从奴这里离开,各位大哥难道还以为刺客长了翅膀飞到奴这里不成?”声音一如初见他时的妖娆谦卑,方浅忽然觉得自己躲起来很好,不必见他那般伏低谄媚的模样。
“那要搜过才知道。”领头的侍卫的语气间夹杂着不耐和轻蔑,“要不是为着你们这些卑贱之人,大爷们犯得着大半夜不睡觉吹着西北风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跑吗,偏是王爷就喜欢这样的兔子!”
“是,各位大哥辛苦,恕奴衣冠不整又有伤在身,不便起身。”他说得娇媚,却听领头的侍卫脚步声隐隐近了几分,直逼到床前,粗糙的声音间含了几分*,“人人都以为你这贱人破了相,王爷便会对你没有兴致,如今看来,咱们王爷对你的宠爱还真是不同……”
“高大哥说笑了,奴不过是以色侍人,怎比得过诸位大哥的英武风姿、劳苦功高,深得王爷信任。”方浅不知道被子外面那个领头的侍卫对他做了什么,却感觉到那藏在被下的一只手在他面前紧握成拳,青筋毕露——他要忍着多少的痛楚才能每回笑得风流妩媚,说得风轻云淡,除了接受沈溢的折磨羞辱,还要让这些下人谩骂嘲讽?
方浅的心似被人狠狠碾过,痛了之后却是想也不想,轻轻握了那只手。那手似是一僵,竟没有挣开,只缓缓放松下来,于是他便一根根掰开那几乎嵌进掌心的手指。
“不过王爷待奴倒也是极好,想必床上奴若说点什么,王爷也是肯听的。”
这句似是带了几分威胁的话让那领头的侍卫有所忌惮,放了手退了两步,这时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头儿,屋里没人。”
“哼,老子早晚也要尝尝你这种小白脸有什么不同,等哪天王爷不要你了……”领头的侍卫忽然在朱笑然耳边低声笑道,“你以为乱葬岗那些个小倌是怎么死的,王爷又如何不知?咱们走着瞧,走!”
脚步声渐远,门被重重关上。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方浅躲在被子里,怕被人发现连累了他而紧张,没留意此时自己以极暧昧的姿势被那男子压在腿下,现在忽然发现这样的姿势似是极为不妥。
他刚动了动想爬出去,才发现自己还一直握着那男子的手,正犹豫间忽然头上一亮,呼吸也顺畅起来,却是朱笑然一把掀了被子,一抬腿一脚将他踹下床去:“要寻死死外面去,下回别再连累了老子!”
方浅直跌到地上,摔得有点发蒙。一会儿妩媚卑恭,一会儿哀怨无助,一会儿坚忍冷酷,回回见他面目都不同,他这次又是发的什么飙?
“你爱听壁角就老老实实一边去偷窥偷听去,没事把暗处的护卫都招来好玩是吧?能逃多远逃多远,一把破暗器一点准头儿都没有,连人家衣服都沾不上,反倒让自己成了靶子中了箭,想死你就直说,爷成全你。”那男子一点不见风流倜傥,柔弱娇羞,一双眼似两把匕首,直要将方浅身上射出两个洞来。
原来……他都知道。方浅苦笑,却没开口,只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多谢朱公子相救,我这就走,不会连累你的。”
说罢,低头见地上因自己的跌倒有了些许血痕,复又弯腰用袖子小心拭去,才一瘸一拐地走向彼端的窗口。
“慢着。”床上的男子缓缓起身,皱眉望着他,“你大半夜来就是来惹事捣乱的?”
方浅见那男子仅着了中衣,大部分的胸膛都露了出来,映着修长的脖颈和纤瘦的锁骨,十分媚惑,一时有点慌乱,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脑子里分明却只浮现着一个词——秀色可餐。
却忽听对面男子一声冷哼,目光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似是知道他心里的龌龊想法,伸手掩了衣襟。
思维果然正常了点,方浅才醒悟过来,一时心乱竟把正事耽误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中掏了个小盒子递给他:“长公主和世子离京外出,怕是短时间内回不来,这里面是假死的药丸和一枚信号香,世子说若有变故,你便服了这药丸,将这香燃在西边的窗口,自然会有人来接应你。还有,这是长公主殿下送的令牌,凭这个到城南南烟阁可以调动数十名隐卫,必要时……”
朱笑然没接,只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说,若你身上带着这么多东西而被福安王府的侍卫生擒,会有什么后果?”
方浅被他这句话问得头轰的一声,顿时面色苍白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时一时冲动没想那许多,可是……默了下,他缓缓跪下:“是属下大意了,若当真如此,属下唯有用内力震碎这些东西,再以死谢罪,必不会连累世子、长公主殿下……和朱公子。”
那带着笑意的脸渐渐沉了几分,朱笑然冷冷道:“你起来吧,你要跪也不必跪我,回家找你家主子谢罪便好。”沉吟了下,他伸手接过小盒,笑容含了几分漫不经心,“你家世子想得还真是周到,我若不要,怕是小夜也不安心。可是我纵使苟且活了下来,又能如何呢,倒不如……”
他的声音渐低,到后来已微不可闻,静了片刻他却忽地略一扬眉,径自起身至方浅身边,仿佛刚才瞬间浮起的悲哀只是一种错觉,只淡淡道:“你腿上的箭我帮你取出来吧,总这么留着早晚落了残疾,再说也不方便行动……”
“啊,不用……呃,不必了。”方浅被男子忽冷忽热的态度吓了一跳,不由得后向退了两步,讷讷地道,“这点伤,我……还受得住。”
朱笑然盯着他目光又冷了几分,甩了甩袖子:“随便你。”
“那……那属下走了。”
朱笑然斜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你走得了?”
顷刻间媚色从那眉眼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纵是颊边有伤,却丝毫无损他的美貌,只看得方浅心又跳乱了几分,可他忽然有点不喜欢这样的面目,他不是他需要以色侍人的对象,也不必拿这样的姿态迷惑自己。
“属下任务已完成,就是死也必不会连累朱公子。”
方浅的声音里含了少有的冷硬,竟让朱笑然微怔,目光定定盯在那人的眉眼间。他忽然一笑,笑容中含了几分释然,却又仿佛含了几分讥讽:“你以为只有你不喜欢?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呢!”
说罢,他寻了件暗色的袍子随意穿上,一个闪身直至方浅身前,一把揽住他的身子走向一扇窗口,方浅大惊刚要出手,朱笑然低声喝道:“老实待着,别逼我点你穴道。”
方浅惊怔地抬起头,见他眼中的正色,不由得一僵,这……又是他的另一种面目吗?
正走神间,却见揽着自己的男子挥袖推开窗户,单手在窗口一撑,夹着他似一只大鸟般掠了出去,几个提纵便飞至对面屋顶,又是几下起落,他已带他落在王府南侧外的缓坡之上。
直到男子将他放下,方浅还沉浸在震惊当中。
他向来自诩轻功极高,而眼前这人怀中带着人,还能身形轻巧,落地无声,轻功分明已至入臻之境,只怕天下没有什么地方难得住他。
“你走吧,下回别再意气用事了。搅得这一次,却不是回回都能替我挡下的,何况……我早已不在乎。”月色下的男子素衣如雪,神色平静,唯颊边一道伤痕格外刺目。
方浅不禁苦笑,原来……自己那点心思早被他识破。可是,真的不在乎吗?若真的不在乎,他唇边为何隐有苦涩?
犹豫了下,他轻声开口:“为什么不逃?”
“逃?为什么要逃?”
方浅微怔,心下明白,他不是不能逃,而是不想逃:“为了长公主?”
“原来你竟不傻。”朱笑然只轻笑一声,却不置可否。
方浅莫名地心中一痛,他果然是怕连累她啊,他若逃了,必然会被沈溢所怀疑——甚至现在,明明他可以用轻功出府与长公主见面,却怕长公主那边因他的出现而暴露,所以宁愿被沈溢关在后院中,带伤还要被人*。
静了片刻,他摇了摇头轻笑:“不,我真傻。”
他怎么会为他心疼难过呢,他怎么会冒着被人射穿的危险而打断沈溢对他的折辱呢,他怎么会有那么一点点微末的心思,想着今夜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拉着他远离这些恩怨是非、远走天涯呢?
朱笑然听他如此说,原本放在远处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静静停在他的身上,不由得微蹙了漂亮的眉。那面色上的苍白,是因为月色的凄清,还是因为腿上的伤势?又或者……见那清瘦高挑的男子一向灿然似朗星般的眼中,此时满是凄苦,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是的,他猜得没错,他是为了小夜。因为那是他们长风九骑的歃血承诺,承诺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护她的周全。为此二哥、四哥、五哥、老七、老八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们都不悔,而他,亦无悔!
更何况,他早已是堕入炼狱的恶鬼,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终究是要灰飞烟灭的,而一次和两次、三次、四次、数次相比,又有什么区别?
但这些话他却不想解释给他听,只上前轻佻地挑了方浅的脸,眼中锐意渐浓:“我说过,我不喜欢男人,所以,你别逼我……动手!”
方浅呆了呆,是啊,他说过,他不喜欢男人,可其实,他不是因为不喜欢男人,而只是因为喜欢“她”吧?可是,为什么他喜欢他,就会逼他动手?望着他眼神间的冰冷,他似有点明白,男人加诸在男人身上的屈辱,怕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他这是自弃,还是自卑?
方浅心底忽然酸涩起来,侧首避开他的手指,蓦然见那左侧衣间的点点血色,惊呼:“啊,你的伤口……”
那定然是刚刚带他出府时牵动了伤口才……瞬间他忘记自己刚才想说什么,只是探向他的襟前想看他的伤口,谁知那男子却退了半步,淡淡道:“死不了的,你倒是最好关心一下自己腿上的伤,再不处理,就会残废。”
话一出口,朱笑然自己都不禁微怔,这……算是关心他吗?而一向冷心冷情惯了的他,今夜似乎也有点……太不正常了。唇抿了抿,他又退了半步:“你回去跟叶斩渊说,他的好意我领了,只是下回再派人来时,最好派个靠谱点儿的人,要不然我的性命早晚得毁在他手里。”
说罢,他不再看傻站在那里一脸惊痛的人,转身跃起,几下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方浅定定站了好一会儿,第一次,他觉得深冬的夜,如此寒凉,而腿上的伤,却又仿佛远远不及胸口的痛……
(四)生死相随
方浅最后一次见到朱笑然,还是在京城外二十余里的明定山。
福安王府上空的烈火肆虐映红了京城半边天空,离着数十里清晰可见。方浅纵马赶到悬崖时,山脚已被禁卫军围个水泄不通。
方浅大惊,看不到前面的情景,于是弃马提了轻功用尽力气狂奔上山,刚好看到,不远处正严阵以待的数名侍卫张弓冷厉对着目标,而为首的是周瑞。因与方浅有过数次接触,又素知他是南平王世子的人,因此见他从天而降,周瑞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也没叫人相拦。
而彼端的悬崖一角,却是一身狼狈的沈溢和神态自若的朱笑然。
沈溢笑得疯狂,一张原本还算俊美的脸上全然是扭曲的戾色,他一柄长剑已没入朱笑然胸间:“本王才知道原来被本王骑在身下玩了那么久的伶人竟是你们长公主殿下的结拜兄弟,还真是有趣呢。放箭啊,你们倒是放啊,不知道皇姐的六哥死了,皇姐会不会心痛,不过,应该不会吧,连她自己的亲生兄弟她都下得了手……”
“你这种人渣还好意思说是她兄弟?你配吗?”他身侧那男子虽然也是一身尘土血污,却依旧风姿绰约、妖娆妩媚,清淡的神色仿佛那柄剑不是刺在他的身体中。
沈溢忽地扭头向他低低笑道:“我其实一直知道你有武功,还道你怎么这么好心,突然带了本王杀出重围,原来竟是想把本王引到这里来,你当知道本王对你的心意,有最心爱的男人陪着一起死,倒也不枉本王一世风流呢!”
说着他轻轻抬了抬左手,另一端却是扣在他身侧的男子手腕之上:“知道这是什么吗?绝情子的‘多情丝’入骨缠绵,刀剑不断,不死不休,你就陪本王做对亡命鸳鸯吧。”
朱笑然看着他,薄薄的唇边浮起一丝冷厉的笑意:“你以为六爷我被畜生啃了那么久,还想独活不成,死了到阴曹地府,老子还要亲眼见你受十八层地狱的千刀万剐呢。”
说罢他忽然望向周瑞,厉声道:“放箭,还等什么,难道你也心慈手软想放了这畜生不成?”周瑞一震,一只手抬在那里却迟迟不肯挥下,朱笑然又道,“是我自己甘心寻死,你也不必愧疚不能跟小夜交代,告诉她,朱笑然当初既然踏进了福安王府的门,就没打算活下去!”
“不!”他的话音未落,却听一声低吼,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方浅,朱笑然不由得一怔——他怎么也在这里?
就在这时,沈溢忽然大笑起来,手中长剑一送,刺得更深了几分,眼见就要洞穿朱笑然的胸膛,周瑞终是闭了闭眼,高举的手狠狠落下,于是数箭齐发,根根钉入沈溢身上。这一幕沈溢似乎早就料到,躲也没躲,只松了长剑扯住身边的男子一同向后翻了出去:“哈哈,既然你这般决绝,那就与本王同生共死吧!”
沈溢因数十根长箭的冲击和纵身的决绝,朱笑然还没来得及跟方浅说半个字,已被他带进了万丈深渊,唯最后看向那神色苍白的男子一眼,似笑似
叹似悲伤似释然。
身体直坠云端,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直割得朱笑然脸生痛,他却不想运功寻找逃生方法——就这样跟着身边这人一起坠入地狱吧。他刚刚所说字字心声,替边城五万将士雪耻,替长风九骑兄弟报仇,看着小夜全了心愿找到幸福,他已了无遗憾,便去黄泉路上寻二哥他们也好,他还真想他们了。
只可惜没来得及跟愣在崖边那个傻小子说一声,他不喜欢也不打算喜欢男人,他还是死了心踏踏实实找个好女人过日子吧——思及此处,朱笑然心中却柔软了几分,至少还有人牵挂惦记着他,但愿每年这会儿他能替自己烧点纸钱。
正胡乱想着,他感觉到迅速下坠的身体忽然顿住了,抬眸便见刚才他正想着的那个“傻小子”,一张惊乱担忧的苍白的脸正出现在他正上方。
只见方浅一只手握着的短刀直插入山崖的一道岩缝中,身体悬在半空,另一只手却死死握着朱笑然与沈溢手腕间紧紧连在一起的“多情丝”。
两个人下坠的力量该有多重!
只瞬间,方浅的手掌便因勒着那道细细的精细铁丝而嵌进肉里。
“放手,你疯了。”朱笑然不禁倒吸了口气,厉声道。方浅却只深深望着他,疾声道:“朱笑然,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血顺着细丝流过朱笑然的手腕,与他被勒出的血渐渐混在一起。朱笑然浑身一震,他不知道那短刀和这清瘦的身体还能承受三个人的重量多久,他只知道怕是再过片刻,那握着“多情丝”的手指就会废掉。他咬咬牙冷笑:“你知道我不喜欢……”
方浅急急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求你喜欢我,我只求你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求求你……”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他脸上,朱笑然知道那不是血,而是……蓦地他抬头,那近在咫尺的脸上挂满惊慌不安和绝望哀求,忽然一笑,还未开口,便听身边传来一阵微弱的阴冷声音:“原来……原来喜欢你的竟还是个男人,可惜……是这样一个丑八怪,比……本王……差得远了……”
“你怎么还没死!”朱笑然不待沈溢说完,提气抬脚毫不留情就朝沈溢胸口正中心脏的那支箭羽踹了过去,顿时那阴魂不散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这一下,却让“多情丝”在方浅手中更陷了几分。
“放手!”朱笑然不由得色变,“再抓下去你的手就废了。”
“不放,你要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说着,方浅微侧了身作势去拔固定在崖间的短刀。
“你这个疯子,别乱动。”朱笑然怒道,一边反手去抽沈溢刚才刺进他身体里的长剑,银光一闪,一剑将沈溢的手腕齐根斩断。
因为一侧的重量变化,“多情丝”忽然失去平衡,从方浅满是鲜血的手中瞬间滑落,眼见朱笑然的身体猛地直坠下去,方浅一怔,果然想也不想回身一脚踹在崖边,挣开身体随着朱笑然一起向崖下落去。
朱笑然原本斩落沈溢的身体是为了减轻方浅手中的分量,瞬间的下坠亦在他的预料之中,谁知他还没及时动作,便见挂在他上方的人发疯般要跟他同死,不由得大惊,手中的“多情丝”挥出,缠住崖边横出的树干,脚下及时蹬着一块略微突起的岩石,另一只手长臂一伸,将那下坠的身体及时拽住。
这些举动不过片刻,却是在阎罗殿前转了一个圈,待二人固定在悬崖边,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方浅后怕地一把紧紧揽住身侧之人的肩:“你不要死了,好不好?”
怀中男子脸色微变,向他吼道:“你是猪啊,我要想死,就不是去砍沈溢的手,而是我自己的手了!”
“呃……那你不想死了干吗还往下跳?”
“笨蛋,我轻功本来就比你好,我不想死就死不了,你知道不知道?”朱笑然气得有点抓狂,要不是现在分不出手来也没有体力,他真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现在倒好了,咱俩人都挂这里了,我胸前有伤,手上也有伤,怎么上去,你自己想办法吧。”
方浅望着他,忽然抿唇一笑——只要他不想死,其他的都好办。他手上有削铁如泥的宝刀,腰间有长及丈余的长鞭,虽然他的轻功不如他,但好像也还不错,背个把人爬上去应该也不成问题。
朱笑然抬眼,却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见那忠厚朴实的少年的笑,这一笑让他的原本就亮晶晶的眼弯得似新月一般,竟带了几分让人怦然心动的秀美媚惑,也柔和了他一向略带了木讷谨慎的表情。
原来,这个家伙长得也还不算太难看——这是朱笑然昏过去之前最后的想法。
(五)情到浓时方恨浅
朱笑然中间好像醒来过一回。迷迷糊糊中见一个黝黑狼狈、一身血污的身影扑了过来,想推开他,但微一抬臂却觉得动一下全身都在痛,于是他只皱了皱眉,咕哝道:“老子还没死,你别嚎了,全身上下都脏死了,赶紧把自己也处理一下,手上的伤……记得……”
“哦,没事,我的手没事,你不用担心……你怎么样?哪里痛,要不要……”
可惜方浅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朱笑然头一歪,又昏睡过去,以至于事后两人各自回想半天,都觉得那次醒来的对话是种错觉。
待朱笑然再醒来,已是半个月之后。
残阳如血,透着窗棂浅浅映了进来,将简陋的小木屋间仅有的一桌一椅一床也染上炫目的金红色。
望着满室夕阳无限的瑰丽,朱笑然忽然发现,活着好像……也还不错。
许是等得久了也知道他大概会在这时候醒,那床边的人影倒没再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神情,只一双晶亮的眼上下打量着他,隐隐带了关切和喜悦。
方浅将药递过来想喂给他,朱笑然却半撑了身子抬手接过来一饮而尽,方浅怔了怔,复又去外面端了粥进来,朱笑然趁此机会动了动,才发现身上的伤好了许多,也都不太痛了。不知道是该归功于自己的底子好,还是眼前之人的照顾周到。
默默喝完粥,方浅想了想,又似平日一般绞了布巾替他擦了脸和手,天色已微暗下来。于是他又关了窗点好灯,站在桌边,在床上那男人的打量中,忽然又有点手足无措。
朱笑然昏睡的这段时间,方浅每日侍候完他便会拖了椅子坐在床头,静静看着他苍白而俊美的脸,脸颊一侧的那道浅了许多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伤疤,有时候会用力去分辨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呓,心底倒也平静。可现在,那人的伤口好了许多,睁开眼清冷地审视着他,他知道,这份平静也许结束了。
男子半倚在床头,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因为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喑哑而低沉,似含了媚惑,而那微敞的领口露着他姣好的身体,更是风情无限。方浅默默走过去却别过眼不去看他,他知道眼前这人其实是冷漠无情的性子,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妩媚,可偏不经意的这种颠倒众生的姿态往往让人误解。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默了良久,床上的男子都没有说话,于是方浅只好打破沉默。
“这么急着赶我走?”朱笑然似是笑了笑。
“我……我从世子府出来得急,没跟旁人打招呼,我们在这个小山村住了已经半个月,也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其实他已经联系上了世子,世子叮嘱过他务必要“好好照顾”朱笑然,但他不打算把这话说给眼前人听,因为他就算再笨也听出世子的话外之意——但显然,世子不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生死相随并非就一定要以身相许,而他自诩不是挟恩图报纠缠不清的人。
“啊——”可话未说完,他便觉得自己的一只手被紧紧握住,透骨的痛不由得让他白了脸惊呼出了声。
见那手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细碎的擦伤,有的还深可见骨,泛着红隐见脓肿,彼端男子面色一沉,冷喝道:“你的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方浅猛地抽回手:“没……没事的,我……每回沾过水都会上药,大夫说很快就能好。”
“为什么不找人做?”略一想就知道这是为什么,朱笑然皱眉。
“呃,你说不喜欢男人,可我又……又觉得你也不会想让女人来做……”方浅微黑的脸庞略有些泛红,声音嗫嚅。
“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朱笑然收紧他的手腕,却小心地没再碰他的伤口,唯一双眼闪着慑人的光,见彼端的人垂眸不语,脸色赫红散去渐渐苍白,忽然邪魅一笑,“你——喜欢男人?”
除了第一次见面,这男子很少会用这样的口吻同他讲话,方浅闻言不禁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见他眼中的神色,却只觉得脑子一下乱了起来,下意识想逃开,却不料一只手腕还攥在他手中,他想运功挣开,又怕伤了还没痊愈的他,便在这片刻挣扎之中,男子手微一用力,他就倒在了他身上。
“你……你……”方浅慌乱起来,手触到温热的胸膛忽然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而那手臂渐渐勒紧让他不敢妄动,生怕会碰到朱笑然胸口还没痊愈的那道致命剑伤。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喜欢男人,还是……”
那声音虽然笑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方浅却听出隐隐的冷意,他忽然不敢抬头看他的眼,挣了几下见他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于是认命地伏在他胸前,轻声叹了口气:“是,我喜欢男人。”
男子的胸膛忽然微微震动了起来,他似在低笑,静了片刻,他微沉了声音:“那……我以身相许一回,如何?”
“啊?什么?”方浅一时没听明白,却见那男子轻轻推开他几分,然后三下两下除了衣服:“你喜欢这个身子,我便给你,权当报你的救命之恩,之后你我两清,再无干系。”
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含了几分冷漠和讥诮,吓得方浅急忙摇头想逃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救你只是因为不想让你死,不是要……”
“你不想要这个身子?”朱笑然一只手握着他的肩,微眯了眼,眉眼间的笑似绽放的罂粟,虽然毒却带了致命的芬芳,“我朱笑然何德何能,还能有这样单纯的男子喜欢?你要是男人,就别装什么三贞九烈,上完之后你我一拍两散,老子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
说着,他用一种十分屈辱和难堪的姿态躺好,将那还在惊吓中没有缓过来的男子固定在自己身前,然后,闭上了眼。
方浅怔怔望着身下的人——前些日子他重伤昏迷一直都是他在照顾他,可这具身子他除了相应的护理,从来不敢多看一眼。而此时,在柔和的灯火下,他伏在他身上,看得分外真切。
骨骼匀称,肌肤细腻,肌肉坚实,四肢修长,腰肢柔软,果然身材很好。可是若仔细看,除了被沈溢当胸而过的剑伤和被世子有意刺在左肩窝处的刀伤之外,那身上还布满了细碎的伤痕。听过他在边关受过重伤,听说他被平国长公主鞭笞到体无完肤,听说他常被沈溢凌虐……原来再好的伤药也不能将这些伤痕完全抹去。
方浅的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意志的控制,顺着那一道道伤痕轻轻游走,如果可能,他真想在他受到那些伤害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他甚至想替他去承受那些伤害。
可是,身体上的伤痕可以慢慢痊愈,那心上的呢?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那被人伤害的耻辱让他不再相信感情,不再相信真心,不再相信纯粹的爱了吗?
而他,宁愿再承受这样的屈辱,也不愿意去爱一个人了吗?
蓦地一串串冰凉的液体落在朱笑然身上,他原本咬牙忍受着那傻瓜的“挑逗”,此时忍无可忍,猛地睁开眼,见那人眼中源源不断落下的泪,只觉得莫名的烦躁不安和……难受,却终只是挑眉笑得越发妩媚妖娆:“明明是你要上我,你哭什么哭,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望到了朱笑然眼底的冷意,方浅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知道这外表风流倾城、内心却孤寂清冷的男子是什么时候走进他心底的,但若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会陪着他一起跳崖——他很傻,果然很傻,而若这样的肉体纠缠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那么,他愿意成全他。纵使他看不到他的真心,但至少为这份让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恋留一个永不磨灭的记号,反正他不打算再这样去爱别的男人了。
于是,方浅抹了抹眼睛,望着他:“你在上面……好不好?”
身下的男子愣住了。静了良久,他才嗤笑出了声:“你没上过男人是吧,不知道……”
“男人女人我都没上过。”方浅冷静截断他的话,把着他的肩头用力一翻,于是两道身影便掉了个个儿,再然后,他拉着他的手,缓缓移至自己的襟前,引他一点点解开自己的衣衫,一字字地道,“所以,你——教我!”
啊?望着身下的人的冷静,换朱笑然有点不敢置信了。
刚才的行为,逗弄和试探的成分居多,可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明媚的眸光闪了闪却又渐渐沉寂下去,他忽然嘲讽地笑了。到如今这般境况,莫不是他还真对什么人抱有幻想不成?罢了,交易也好,两清之后可以走得心安理得。
于是他半跪在他身前,一层层脱掉他的衣服,可是……那缠在中衣之下可疑的布条是什么?还有那高高衣领下修长而纤细的颈似乎也不是一个年轻男子拥有的。
朱笑然手有点抖,身体也有点抖,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再然后似乎反应过来些什么,就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他身下的人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一向清淡的眉眼含了几分挑衅:“怎么,想以身相许的朱公子,你后悔了?”
“你……”于是朱笑然的唇也开始抖,“你……是……女人?”
方浅抬起手,一层层解开缠在胸口的布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里却分明含了几分小心翼翼:“你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那么女人你肯不肯喜欢……”
朱笑然忽然一把压住她的手,怎么之前没有发现眼前这人虽然身材高挑却远比一般男子要清瘦呢,怎么没发现那略带了薄茧的手指其实纤细修长呢,怎么没发现那骨骼纤弱到不堪一握呢,甚至那双一向沉静的眼,此时在灯色下竟也柔和清妩得宛似天边朗星?
难怪她会说,她喜欢男人——不辨雌雄,那个真正的傻瓜究竟是谁?
若真是男子,男人对男人,金风玉露相逢,明日便可形如陌路各奔天涯,朱笑然完全可以当成是一种交易,可她是女子,她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对于一个从未经过人事的女子,她难道——会笨到这种地步!
“你疯了!”他别过头,咬牙切齿,眼眶却有点发红。
“我是疯了,从福安王府被你朱笑然琴声所惑跳下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疯了。”她在笑,可眼眶也有点发红。她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后来想了许久都没有结果。不是因为他的俊美风流、风姿撩人,不是因为他的武功高强、身世堪怜,缘之一字,自古无解,或许早在那金戈铁马的琴声之中,她便倾情、动心、沉沦。
所以才有后来的爱他妖娆,感他忠义,叹他隐忍,赞他坚忍,怜他孤寂,怨他自卑,痛他轻生,更有不计一切地想与他同生共死!
“你……你可知道我早已……”望着身下女子的灿然目光,第一次,那些自辱的话他说不下去,凝到唇边的唯有哽咽。如今回想起他们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方真切体会到她的种种情意。
他一向是冷情之人,虽然经历这番生死,他或许可以看淡那些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可他却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肮脏,他不相信有人会不介意这样的自己,更不相信自己有一天还能遇到一个可以倾心相付的人。可无论是之前被他戏弄、替他心痛、为他搅局身受箭伤的忠厚侍卫,还是在崖边如此决绝要与他同生共死的傻瓜,或是眼前身下这个肯将自己身心俱付的疯狂女子,他似乎都隐隐看到了一份奢望的幸福出现在眼前。
那些难堪的话他再问不出口,也不想再问出口,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所承受的苦难,她历历在目,在她望向他的眼中却分明写着怜惜、心痛、释然和包容。
他忍不住眨眨眼,这……是真的吗,还只是他脆弱而华丽的一个梦?
他颤抖地伸手,想去碰她的脸,让真实的触感证明这一切。身下的女子明明脸上带着羞怯,眼中带着怜惜,却用故作不耐的口吻道:“明明是你要上我,你哭什么哭,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用他刚才对她说的话回敬于他?!
这下好了,真实的感觉瞬间得到了证实。他怔了下,目光扫过她的胸前,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老子很快就会让你知道,谁才是娘们儿!”
说着,那原本颤抖的手忽然稳定下来,一把扯掉他们之间唯一的障碍物,然后他的唇,缓缓印在她的唇上……
此时,暮色低垂,春光旖旎,一室明媚。
后来。
“我叫方浅。”
“哦。”这么久之后才想起来自我介绍,似乎晚了点,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身侧的男子只轻轻应了一声。
“朱笑然,以后……我能叫你阿然吗?”
“不行。”
“啊?!”他拒绝得很干脆,她有点意外,那个,大家都这么熟了,难道他还要让她叫他“朱公子”不成?
“以后你要叫我……”静了良久,男子故意暧昧地拖长了声音,“相公。”
“噗!”她实在是不想笑,可还是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你以前的身份配这个称呼倒挺合适。”
男子沉默了半晌没有作声,她有点不安,轻轻去握他的手。
“要不叫官人?”他轻轻回握她的手,笑得没心没肺,似乎对刚才她的话一点也不在意,“叫老爷也成。”
“我什么时候与你成亲了?”她瞪他。
“你都与我‘那个’了,难道还想嫁别人?”他也瞪她。
“可明明你自己说,以身相许一次,从此各不相欠。”
朱笑然被那女子眼中的笑晃得有点头痛,如此妩媚灵动,之前自己怎么就眼瞎了没看出来以为她是男人呢。可明知如此,他却故意皱眉叹道:“之前我怎么知道你是女的?你这么黑,这么瘦,这么丑,你真是女人?要不是男人该有的你没有,我还真没看出来……”
“朱笑然!”她咬牙切齿,“你是男人,你美貌,你好看,你风流妖孽,要不是你多那么一个东西,我倒以为你是雌的。”
“还说自己是女人,女人能说出这么彪悍的话?”他不以为意,笑得倾国绝色,“也就是我不嫌弃你丑陋粗俗,就勉强要了你吧。”
见他眼中的得意,她气得想掐他,找了半天却又觉得他身上到处带伤,哪都不能下手,只得愤愤咬着唇无奈地盯着他,眼中却丝毫没有掩饰怜惜和喜悦。男子目光渐渐柔软,大笑着轻轻拥住了她,将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过几天随我去边关。”
“嗯?”难得听他说得如此低柔,她停止了挣扎安静伏在他胸口。
“带你去给二哥他们看看,我们在那儿成亲,好不好?”
她的手轻轻环上他的肩:“嗯。”
“真想不到这些兄弟里,我是第一个成亲的,嗯,他们知道了一定嫉妒死我了。”他笑了笑,“以后你就叫我小六吧,他们都这样叫我的。”
“好……六哥,以后我就叫你六哥。”她温柔地回应,“朱笑然已经过去了,从今起,我就是你的亲人。”
“不只是亲人,阿浅,还是……爱人。”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间,知道自己唇角勾出的笑意一定是温柔和幸福的。是啊,一切都过去了,阿浅,阿浅,你果然懂我。
情到浓时方恨浅,阿浅,我,也懂你的。
(六)后来
再后来。
“程大夫,这边请,六公子和夫人就住在这间院子里。”小二引着带着药箱的老郎中进了桂花飘香的僻静小院,“公子说夫人好像是有喜了,最近害喜害得厉害,麻烦您给开点安胎养神和调理的药。这对夫妻可是从京城来的贵人,听说程大夫您在咱们镇上医术最高,特别让小的去请的您呢。”
“好说好说。”
老郎中见花架下坐着一个绝色的白衣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里地处北寒,环境艰辛,女人大都生得高壮,晒得黝黑,鲜能见到这般端庄妩媚、气质高雅的女子,虽然做男装打扮,但那份绝色却骗不了人,小二果然没诳他,一看便知定是京城来的贵人。
老郎中忙紧了紧肩上的药箱快步上前:“可是夫人有了身孕?容老夫先给夫人把把脉,不是程某夸口,定然给夫人好好调养,让夫人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手还没伸到那高贵的夫人腕间,忽听噗地有人一笑,老郎中这才发现,原来花架的另一端花影下的长椅上竟还靠坐着位黑衣公子。那黑衣公子面色略黑,清瘦高挑颇是俊秀,莫非他便是这位夫人的相公?
虽说外貌配白衣夫人差了些,但他一笑时眼中璀璨闪亮似新月般的神采倒极是动人,比洒在他身上的阳光还要夺目,倒让他显得清锐不可直视。
“这位便是六公子吧,看公子眉间略有沉暗,双唇颜色也不是很好,想必休息和营养不足,一会儿老夫给夫人诊完脉再给公子也调理一下……”
话音未落,老郎中便觉得身上有种阴飕飕的感觉,有所感地回眸,却见那白衣美人一双眼竟似刀子般射了过来,隐有滔天怒意。
老郎中摇头叹息,唉,美则美矣,这般脾气难怪会寻了那个总是笑模样的相公,可是……待他看清美人的另一侧脸上的刻骨伤疤,却又不由得有点同情她,难怪喜怒无常,这般姣好的容貌,任谁被划上这么狠绝的一刀,怕也会性情大变吧。
只可惜这样的疤痕太深,又时隔太久,他也无能为力。
老郎中微皱了下眉,手腕刚要碰到白衣人,却见他长袖一甩,猛地起身:“你真是大夫?纵使医术好,怕也是眼神不太好,要不要先医医自己?”
那声音略是低柔沙哑,却别有一番动人。
老郎中见他眼神中的嘲讽和不屑,不禁有点怒意:“这位夫人怎么说话,老夫好心好意前来替你看病……”
“哈哈,老先生误会了,我六哥其实……咳咳……”一旁的黑衣青年细声开口,想笑又因为喉间的恶心感猛地袭来,干呕了几下,又被呛到。
“笑笑,这下知道什么叫乐极生悲了吧。”白衣人快步起身至她身边,声音虽然恶狠狠的,但眼神却很怜惜,一下下拍在她背上的手更是温柔。
黑衣青年顺势靠在他怀中,低声笑道:“早说你生得这般好看,人家会误会也很正常,这一路下来,又岂止是……”
“你还说。”白衣人低吼,面目略有些狰狞之色。
黑衣青年见一旁老郎中有点惊吓过度,赶紧拉了拉身侧人的衣袖:“程大夫可是这远近十里八乡最好的郎中,你要是把他吓跑了,生不出儿子你休要拿我问罪。”
白衣人想了想,宠溺地笑了笑:“不生儿子就不生儿子吧,生个闺女我看更好。”
若生了儿子跟自己这般容貌,还真不如生个女孩的好。话虽如此,他还是款款起身,向一旁的老郎中勉强浮起一丝还算可亲的笑容:“程大夫,这是拙荆,她最近害喜害得厉害,还麻烦您帮她开点药调理一下……”
呃……啊?!看看容貌倾城、妩媚动人的白衣人,再看看身材修长、风姿卓越的黑衣人,他们——谁是夫,谁是妻?谁是男,谁是女?
瞬间,老郎中凌乱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