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 得
“人心是最不可测的,伤了就是伤了,便是自以为以善意为前提,也是不可原谅的。”这话不是对呈久说的,而是我对自己说的。
可明知如此,我还是接受了呈久的条件,因为我也想知道,在我欺骗了沈舒夜那么多、那么久之后,她对我的情意和信任究竟还剩几分。
我甚至暗下决心,若她有一丝留恋、一丝犹豫,我都会将她留下,不惜一切代价!是的,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让她恨我,哪怕与天下为敌,哪怕背上*的骂名在所不惜!
可是,当我用叶斩渊的性命相威胁时,她的刀便毫不犹豫地横在我的颈间。瞬间我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也许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我承认当时自己是故意激怒她的,我甚至隐隐希望她真能再狠些心,一刀结果了自己,不必让我再承受刻骨的愧疚和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若父皇知道,必会笑话瞧错了我。
可其实,不是父皇瞧错了我,而是我自己高估了自己。
诚如那日对沈舒夜所说,七年前的我自愿卷入这皇权争斗当中。
如今想来,父皇必然不是那日才知道我的身世。他身边暗卫耳目众多,又岂会不知当年母亲是诈死逃避?究竟是想顺从母亲的心意有意放手,还是等他回心转意之时斯人已去,种种往事已不可考,但从我记事起,便知道我与旁人是不同的。
明明我是安府侍妾庶出,但吃穿用度皆比嫡出的大哥二哥都好,无论父亲还是两位兄长都十分关照疼爱我。安氏一向以武为尊,但因我有先天心疾无法习武,所以父亲专门为我请了隐居多年的名士和致仕的国子监博士为师;我甚至能感觉到总有人在暗中相护,只要我遇到危险就会出现在我身边;还有十三岁那年,我心疾突发命在旦夕时,京城有人连夜送来绝世灵药龙影神芝护住心脉……
或者父皇对我的“不闻不问”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考验;又或者七年前无论我愿或不愿,都是殊途同归。因为我姓沈,这份责任注定无法逃避。
便是因为有这份与众不同,我无法像大哥二哥一样在练武场光着上半身挥汗如雨地练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无法像父亲常带回的将士一样痛快地喝酒大声地唱歌,至极酣处吼几声西北高昂悲壮的平阳调;无法像同龄的孩子一样下课后到池塘边玩耍,夏日摸鱼冬日滑冰……我一直觉得很孤单。
直到那日从先生处听课回来,一个女孩子似精灵般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天地。
沈舒夜曾经不止一次提及初见我时惊为天人的场面,我只能笑而不语。
因为她不知道,我若真是上神,她便是缭绕在我血脉中不能或缺的仙气灵丹;我若是谪仙,她便是此生我注定要用心头之血供养却求之不得的情劫。
而后来之所以安将军将她送到长阳关,并非因为她对我的思之不忘,而是因为一眼成痴的不只是她,还有我。
直到那日,大靖帝王的忽然造访,安将军不得不将真相和盘托出。那一刻我才明白,父皇是故意用沈舒夜的出现逼迫安将军向我亲口承认我的身世,否则大靖皇室将会传出兄妹*的丑闻。
一代帝王的心机竟用在算计人心而且是骨血至亲上面,我深为不齿,但直到我以安将军之子的身份入世与父皇回京,才知道父皇面临的是怎样的艰难,这亦是他保大靖江山不得不为之的选择。
既然求而不得,我与沈舒夜注定有缘无分,那么就舍了吧。
我这样告诫自己。
可有些融入骨血的东西,明知不可以却欲罢不能。我关注着她所有的成长与成就,欣赏和羡慕她终为自己赢得了广阔的天地和真诚的友情;我心疼她战败的伤痛和被亲人背叛的伤害,宁愿自己身败名裂也要保全我的赤诚之心;我愧疚因在父皇面前发下的毒誓不得不瞒了她最终的真相,更鄙视自己会对她生出不同于兄妹之情的异样情愫……直到那日在公主府的密室,听沈舒夜亲口承认她爱上了那个叫小武的侍卫,我不知道自己是难过还是释然。
眼前女子敢爱敢恨,她其实一向比我拿得起放得下。这样也好,既然注定无缘,不如潇洒割舍——她能拥有相濡以沫的珍贵爱情,我亦还是她此生最亲的兄长。
然而上天终究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父皇临终曾留下密旨,要我成功除掉许氏谋得上位后才能打开。我以为只是他为我铺平道路留下的继位遗诏,谁知还有一份让我有惊无喜的秘密。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小夜宠爱有加的父皇会突然将她视为弃子;为什么明知道我的心头之血可以成为她解毒重获生机的药引,而任她毒发,痛不欲生。
原来,沈舒夜并非父皇骨血。
太后入宫前曾有心爱之人,父皇大概是因为她生得与母亲极为相似才以帝王之威逼其入宫,却因各自心有所属终成怨偶。
而太后在华西行宫一次酒醉与行宫侍卫行了苟且之事,恰好被叶漫雅撞见,这才造成之后太后在他面前总有不自然的尴尬之态,更让小夜误会太后与叶漫雅的不清不楚。事后叶漫雅没有惊动父皇悄悄处理了那名侍卫,原本此事到此为止再不起波澜,却不料太后此举已珠胎暗结。
而这份秘密原本她不说世上无人能知,可她终是在二十年后亲自对缠绵病榻的父皇说破,那是在报复父皇昔日没有真心的强取豪夺和多年的伤害利用。
父皇因此气得一病不起。然而他终究没有及时告诉我这个秘密,尽管他知道我对小夜的心思。其实太后给小夜下毒逼她回京之时,父皇虽然已在弥留之际,但在尚有清醒神志的回光返照之时便将小夜的身世和解毒的药引之事写在这封密旨当中,但他却不肯对我及时言明——或者他到最后便是连小夜也一起恨了,或者他只为绝了我的心思,又或者他终究没有那么绝情。
我一直在想,若当时我就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如今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呢?
若可以,我宁愿不生于皇家,只做平平凡凡的安家人,换得安氏父子的平安,换得与沈舒夜的一世圆满;
若可以,我不会答应先帝入世谋权,一步步得了天下却失了她的仰慕与信任;
若可以,我宁愿真如之前所说,命人杀了叶斩渊,就算沈舒夜痛得一时,至少我可以拥有她一世;
若可以,我想告诉她真相,也许还会有半分机会赢得她的垂怜。
然而这世间的事,本就没有假设。
在她需要救赎和陪伴时,我在韬光养晦、筹谋天下。我失去了赢得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和爱慕的最好时机,一步错,步步错。
其实,在太久太久之前我就错过了她,她以为的爱慕亦不过是她对亲情太过渴望的错觉。
望着沈舒夜与叶斩渊历经风雨后相视一笑的默契温馨,我能做的,只有将这份秘密埋在心底,亦只有将她的手轻轻放到她那深爱的男子的手中,诚挚地为他们祝福。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就让我只当她的阿澈哥哥吧,至少我还拥有她的孺慕。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原以为这世上很多事都必有取舍,不舍,不得;后来才发现,世间太多的取舍其实都是无可奈何,终究是不得不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