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静默一片,原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孟皇后才反应过来,叩首道:“臣妾并未行此大逆不道之术,请官家明察。臣妾熟读经史,受教于太皇太后、皇太后,正位中宫,为天下妇人表率,一言一行无不严以律己……”
“叮……”哲宗轻放下茶盏,打断了孟皇后的陈词。刘敏在哲宗身后小心瞟了严孟皇后,心叹,皇后娘娘也是如水佳人,怎么是不会说话。明知官家不喜高太皇太后,还非要把自己的身份拔高成在她老人家膝下受教;明知官家以庶长子身份登基,又为什么总提正位中宫。没看刘贤妃在宫中奉承长辈,向太后、朱太妃私底下可是一视同仁的,难得刘贤妃能同时哄住两位老人家。原本以为刘贤妃是沾光的刘敏,此时又突然钦佩起刘贤妃的能耐来。
“刘敏~”哲宗唤了一声。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刘敏飞快回过神来,躬身道:“官家,奴婢在。”
“宣旨。”
“是。”
“贤妃刘氏,出身微贱,得天幸侍奉内宫,然屡次不敬皇后,谗言媚上。今行巫蛊,嫁祸中宫,德行败坏,其罪当诛。念其育子有功,特收回贤妃、妃宝册宝印,贬为庶人,谪居静安宫,静思己过……”仁明殿只有刘敏尖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论是孟皇后还是刘贤妃都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官家,官家,臣妾冤枉,臣妾冤枉。不是臣妾做的,官家,您审一审,您仔细查一查,臣妾愿与人当面对质,官家!”刘贤妃慌了,不再顾忌优美的仪态,眼泪刷刷直流。
“刘氏!”哲宗叹息道:“朕是喜欢你的,你为朕诞一子二女,朕若不是严加审讯,多方求证,怎会有此处置。当初你不敬皇后,朕怜惜你幼年受苦,看在孩子们的面上,只能委屈皇后,还特特加了‘贤’字与你,望你见贤思齐,悔过自新。哪知你利欲熏心,变本加厉,而今居然觊觎中宫之位,陷害皇后。巫蛊!巫蛊!你还拿朕的身子做筏子,朕自问待你不薄,你是这般报答朕的!”
“官家,臣妾冤枉,臣妾出身寒微,哪里能找到什么人为臣妾办事,皇后执掌中宫,定是有人为虎作伥……”
“够了!别把最后的情分也耗尽了。去吧……”哲宗捂着胸口咳嗽,刘敏一挥手,旁边侍立的宫人十分有眼色大把刘贤妃拖了下去,这样严厉的圣旨,刘贤妃显然以无翻身之地,宫人也不再客气。
孟皇后还跪在地上,犹如身处梦中,不,不,是在梦中她也不敢想像哲宗有一天能站在她这边。皇帝还坐在上首不停咳嗽,皇后身边嬷嬷赶紧小声提醒道:“娘娘,快谢恩啊。”然后赶紧关心官家的身体,官家好不容是释放善意,还不赶紧接着顺杆儿爬。
“臣妾谢官家恩典。”孟皇后叩首匍匐,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年了,自从她被册立为皇后之后,这是哲宗第一次站在她这一边。孟皇后喜极而泣:“我知道,我知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官家早晚会察觉刘氏的真面目,您终于察觉了。”
哲宗咳得肺都要咳出来了,孟皇后还沉浸在夙愿实现的惊喜中,哲宗喝了几口茶把胸中之气压下去,挥挥手,吩咐道:“后宫妃嫔由你管辖,下懿旨吧。”
“这……是否与太后娘娘商议?”孟皇后巴不得马上下旨废弃刘氏,可在她所受的教育中,高位妃妾废弃应该先禀告长辈知晓才是,再说太后、太妃都十分喜欢刘氏,孟皇后不敢擅自做主。
刘敏几乎要翻白眼了,这个样子,孟皇后怎么能坐稳皇后之位,果然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是投了个好胎,心性、手段,无刘氏之万一。
“教导妃妾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凤印难道不在你手上?你若还不明白,朕换个人来做!”哲宗怒道,朝中传言自己宠且灭妻,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谁家正妻是这般模样,该强硬的时候任由妃妾冒犯,该放低姿态的时候梗着脖子和夫主顶撞,明明是高太后一手挑选的皇后,却不如刘氏在高太后面前得脸……这种蠢货,果然老天也有瞎眼的时候吗?
孟皇后被身边嬷嬷扯着袖子提醒,才呐呐应下。
刘敏给台阶下侍立的小太监眼色,懿旨、笔墨、书案都准备好了。孟皇后不假手于人,亲自写了废弃刘氏懿旨,历数刘氏媚上、不敬中宫、党朋朝臣、残害宫人的罪状,接过心腹嬷嬷递过来的凤印,为刘氏的下场画上句号。
刘敏接过皇后手书的懿旨,赔笑道:“奴婢代娘娘宣旨。”却反手把懿旨呈给哲宗。
哲宗看完之后点了点头,没理会孟皇后在懿旨里玩儿的文字游戏,反正他要死了,给孟氏再多虚假的尊荣又有什么用,倒时依旧是寡妇一个。
哲宗把懿旨丢给刘敏,大步而去。
孟皇后努力保持仪态送走的哲宗,才力气用尽软瘫在地上。
“娘娘……”皇后心腹嬷嬷赶紧扶住她。
“嬷嬷,你掐掐我,我这是在做梦吗?”
“娘娘,是真的,是真的,您终于等来这一天了。老奴说官家会看见您的好,会看见的!”
“那刘氏真的被废了?”皇后喃喃自语道:“那不可一世,赫赫扬扬的刘氏居然这么被废了?官家果然薄情,到底陪伴他多年,又有一子二女……我的女儿,我的福庆,她才两岁啊,这么去了……”皇后又嘤嘤哭了起来。
苍天啊!嬷嬷也忍不住腹诽皇后,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嬷嬷从小照顾着孟皇后长大啊,可也不知道她怎么长成了这般性情?嬷嬷都怀疑当年太后把孟皇后接进宫教养,究竟教了她什么。难道是要这样性情的儿媳妇给庶长子拖后退,好让她达成摄政的目的?嬷嬷忍不住阴谋论了。宿敌倒了,皇后不欢欣鼓舞反而说丈夫薄情,还思维发散到自己夭折的女儿……这样的心性,即便是心腹嬷嬷也忍不住灰心啊!
哲宗大步从仁明殿出来,走到半道上没劲儿了。刘敏赶紧把官家扶到轿辇上,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药丸,道:“官家,这是诸葛将军给奴婢的,交待你要是受了暑气或胸口闷吃一粒。”
哲宗行动快于思考,把药丸吞下去才问道:“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照顾官家歇息之后呢。诸葛将军说身上只有这一瓶对症的药丸,等回去之后马上多制些送进来呢。”
“唉,赶了这么久的路,不好好歇着,制什么药。”哲宗“嫌弃”道。
“奴婢听说有一民间妇人为夫君三跪九叩向神佛求药,治愈夫君。拿着药不顾双腿流血往家中跑,旁人问她‘你不疼吗?’妇人答道‘疼啊,心疼他怎生还不好’。奴婢觉得官家和大将军是这种深情厚谊呢。”
“胡说,怎能堂堂大将军比作妇人!”哲宗佯怒。
刘敏轻轻打了自己两巴掌,自我唾弃道:“奴婢嘴笨,不会说话,是觉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感情都是一样的。奴婢多嘴,奴婢多嘴……”
“哼!”哲宗冷哼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刘敏跟着龙辇慢慢走着,对自己刚才的应对十分满意。什么叫会说话,替官家说出他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才叫会说话。当了这么多年的贴身心腹,这技能早熟能生巧了。人人都像皇后一样不识趣,这日子可过不下去。
回到寝宫,皇帝随口问道:“你觉得朕处置刘氏无情吗?”刘氏一直受宠,从宫人升到贤妃,哲宗不用想都知道明日消息传出去,到底能引起多大的震动。
“官家说的这是什么话。刘氏辜负官家信任,欺瞒您、哄骗您,您如今看清了她的真面目,拨乱反正,怎么能说无情呢。要说无情也是刘氏,多少年了,居然装得这样好,连累官家名声。”刘敏叹息。
“是啊,不是朕的错,是她太不知足的,居然想做皇后。孟氏是朕没办法……朕不会让任何人长眠在朕身侧,除……”哲宗刚想说,又放弃了。
刘敏伺候官家堂下,他身体不好,今日大喜大悲,忙了一天,早该歇着了。刘敏正要退下,龙帐中却传来哲宗幽幽冷声:“别让阿安看见刘氏,让她去吧。”
“是。”刘敏同样轻声回道。刘氏有今日这不测之祸,一大半的原因在于诸葛安人回来了,想要瞒着他,不能让他看见刘氏。刘敏深知官家这求而不得,甚至不敢说出口的的感情,心想谁叫刘氏运气不好,若是诸葛将军能迟些日子回来,官家说不定变了想法呢?果然命都是天生的,你刘氏天生是个卑贱的命格,官家再怎么抬举,时候一到,还不是被扒了这层华丽宫装。
刘敏看着这四方城上空的明月,心想,在这么个好日子去了,也不委屈刘氏。
同样仰望明月的还有诸葛正我和无情。
诸葛正我一身白衣,花白的胡子被编成辫子垂在胸前,白衣愈白,黑发愈黑,这么静静站在街角,望着前方府邸大门。
无情是后面赶来的,自称:“阿安最怜贫惜幼,无情能帮忙呢。”无情双腿残疾本是心中痛处,现在却玩笑开解诸葛正我。
诸葛正我赶不走他,两师徒只好站在这街角最隐秘的地方,静静看着前方府门。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诸葛安人从宫中回府了,刚走到府门前感觉有视线留在自己身上,顿时目光如电像街角望去。诸葛正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近乡情怯,也是是一时慌张,反正在诸葛安人望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躲进了阴影里。
诸葛安人望过去的时候,只有无情坐在轮椅上含笑望着他。诸葛安人上前两步正想过来,却看见旁边一截白色袍角,紧了紧手中缰绳,直接回了府邸。大门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只有“镇国大将军府”的牌匾在月光下闪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