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声频繁,铁血醒来的时候颇有不知山中岁月的感喟。作为习武之人,他对声音和陌生人的气息尤为敏感,这种在嘈杂的环境醒来还是第一次。换句话说,在人多的地方他根本不会睡死,这是习武之人最本能的警戒心。
铁血走出房门随手拉了个人问道:“主子在哪儿?”
“家主在衙门正房呢。”
正房说的是他们议事是书房,铁血快步走去,现在依然忙碌,铁血没有休闲的本钱。
“铁血来了,坐,正好有事和你商量。”薛逊高兴得招呼铁血,铁血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古板冷静,从面上看不出他心结解开没有。
铁血也不需要旁人的温言细语,柔声安慰,平常相处最让他安心。
“战死弟兄的名单已经统计出来了,你看一看可有遗漏,我准备在慈溪县衙立一块石碑,永远记载这些为保卫慈溪献出性命的英雄。如今我们暂时驻扎在慈溪,不知日后如何,若是日后搬迁,这份名单也要跟着走,等到日后安家,再在祠堂里立同样一座碑。”薛逊递过去一个蝴蝶叶折子,这是在铁血呈上名单的基础上整理的。
铁血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耳熟能详的名字:郑航,这是二炮船的船长,站在桅杆上慷慨赴死的郑航。王龙,这是敢死队的小队长,他参加滩涂遭遇战受伤,却依旧坚持参加了海战,最后驾着小船,撞上了赵尔牧的炮船,葬身海底。小七还想跟着他姓,还在等着他回来,现在已经等不到了。还有张虎,还有老四,还有许许多多人……这些人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铁血翻开折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名单是他亲手整理出来的,翻到最后又多出几个新名字,“没救过来吗?”
“是啊,大夫太少了,若是能给每条船、每个战队都配上大夫,活下来的人会更多。”薛逊叹息,他没有料敌于先的本事,很多事情都要等到发生了,他才后知后觉的知道应该做什么。
铁血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既然要立碑,这碑文如何写,该叫什么名字都要斟酌一下。这些人都是你的属下,我想着名字还是你来定吧。”
铁血摩挲着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无数个寓意好、又文雅的词语在他脑海中闪现,最后他还是挑了一个最平凡无奇的名字:“叫英烈碑吧,薛氏英烈碑。”
“不用冠薛氏的头衔,弟兄们不只是为我一家一姓拼命,他们是为了保卫慈溪,是为了守护乡土。”
“属下不通文墨,碑文旧情主子撰写吧。”铁血低声道,“主子以前常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果然真是警世良言,刘二在我面前落水,他要是臂力再大一点,我能抓住他的手拉他上来。严瘸子平日里总拿自己缺了跟脚趾说事儿,不认真练奔袭,船舷都搭好了,他却没赶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活活烧死……今后,再不能放纵他们偷懒了。”
“嗯,护卫营依旧由你领着,训练也好、出战也好,都交给你负责。”薛逊十分高兴铁血想找事情来做,伤害后最怕的是封闭自己,颓废度日。
“还请主子赐两幅墨宝,挂在训练堂的正堂里,日日让他们对着字打坐沉思。”
薛逊诧异得看了铁血一眼,发现他是认真的,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绪。薛逊沉吟半响,从柜子里取除澄心堂纸,最大号的狼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砚台、墨条和镇纸,只看着包了一层有一层的包装,比绑头牛贼还绑得紧,知道里面并非凡品。
薛逊洗干净手,深呼吸三次,把两辈子最好的水准拿出来,一张写的是“首战用我,用我必胜!”作为铁血麾下直属部队,时常参加斩首行动,必需要有舍我其谁当仁不让的勇气。第二张写的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些”,性命可贵,薛逊不希望有任何人牺牲。
等着两幅墨宝晾干,铁血捧着去请人装裱,准备挂在临时演武堂里。
现在去也演武堂,马上去,铁血一时一刻也等不及,他要把属下训练得更好,跑得更快,跳得更远,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他掉落海水,沉入大火,而无能为力了。
铁血一走,薛逊立马请牛先生、曹严华和魏江过来。
“这是铁血为石碑取的名字,照这个起碑吧。三位先生负责宣传,郑航慷慨赴死,王龙一往无前的故事大家都听说了吧,这些都是英烈,都是英雄,也是为保护慈溪不受溃军侵扰而牺牲,正该多加宣传。还有前两天为士兵送水送干粮的本地人,也是难能可贵,三位先生挑几个典型出来,或出告示,或在台上轮回宣讲,务必让慈溪仁人知晓他们的壮举。”
“是,属下领命。”三人异口同声应下,短短几日想,宣传的效果已经让他们目瞪口呆,太有效了,这些英雄故事来得及时,正好他们的宣传词也该换新的了。
慈溪进入相对平缓的发展时期,溃军败走,俘虏众多,听着日益欢快的宣讲声,城中百姓也敢随意在街上走动了,整个城市再次繁华喧闹起来。而城中最热闹,最吸引人的还是宣讲台。很多时候宣讲台下听的都是老弱妇孺,俗称“闲人”,消磨时间的。自从开始讲英烈碑系列,来听的青年男子越来越多。
听过宣讲回来的男人显然被感染了,骑兵冷静肃穆,战舰威严雄壮,炮火轰鸣,短兵相接,每个男人都是潜在的战争狂人,曾经在城头上看着已经够鼓舞人心的了,现在还听了一回英雄事迹,更是热血沸腾。那些英雄他们也是见过的,也曾经和他们同走一条路,同饮一江水,亲切的很。城中的男人等着薛侯爷招兵,赶紧去战场上潇洒一回。
回去和家里婆娘一显摆,妻子忍不住拿起抹布抽他,“兵役逃都逃不过来,你还要自投罗,你不顾咱们娘仨啦,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
丈夫一边腾挪跳转,一边解释道:“不一样,娘子,薛侯爷的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拿咱老板姓的命谋富贵功劳。”
“不,只要你去看一看,去听一听,知道不一样。我若有一天能在说书先生的嘴里说一回,真是不枉此生。”男人摇头,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能和妻子道:“薛侯爷给的赏钱丰厚,我打听过了,只要正式选入护卫队,每月有一两银子的军饷,过年过节还发油粮米面,是战死了,薛侯爷还要抚恤家属呢!”
“呸呸呸,乌鸦嘴,你才要死呢!”
“是,是,是,我好好的,我不死,薛侯爷的条件这么好,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我若是能选上,也能让你们娘仨过好日子。”男人憨厚笑道。
“爹娘是怎么去的,你忘啦?还不是那些军队闹得,你要搅进去,已经没有老人帮衬,再留下咱们母子,是真没活路了。”女人还是不放心,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想起这些年没哟老人帮衬自家过得苦日子一阵心酸。
“嗨,别哭了,我那么一说,人家薛侯爷要不要人还不定呢!”男人只好违心劝道,心里打定主意,一定参军让他们娘仨过好日子。
我朝兵制已经由前朝的募兵制该成如今的军户制,军户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在慈溪这种随便经商能换大钱的地方,社会地位更低。其他贫苦地区军户虽然要承担兵役,但日子比普通人好很多。在慈溪这样的富裕地方,军户是让人看不起的,所以才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
现在薛逊仅仅凭宣讲能改变人们的看法,尽管很多人是冲着薛家护卫队饷银丰厚来的,但潜意识中他们已经认定了薛逊那一套忠诚担当的理论,不再看不起军户。
薛逊借由宣讲进一步加深薛家的影响力,朝廷却有一套更完备的手段。
京城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废了太子储君之位,号召各地官员守土安民,对那位收拢溃军的单左将军也直接加封三品昭烈将军,授予他水军元帅一职,允许他全权安置原水军。单左也不负将星之名,和茜香的几次交战都大获全胜,把茜香人一点一点赶出国土,全面胜利指日可待。
朝廷还没关注道薛逊这儿来,但这里离战场太近了,离单左太近了。在杭州湾的那一场海战不是白打的,为薛家赢得尊重的同时也引来了戒备,不知朝廷会如何看待薛家。
薛逊不想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