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之七
“唐公子。”女子的声音自树林中传来,“你……”话声戛然而止,唐俪辞微微侧身,眼角所见,站在树林中的女子,是阿谁。
一地的鲜血和……尸首。
阿谁茫然看着唐俪辞,他又站在一地的鲜血和尸首中,回过头来的眼神就像空缺了灵魂的妖物一般,如果他没有把持住,就将要屠戮天下一样。
“你……还好吗?”她低声问,也许她不问会更好一些,但她一向只是个木偶,在该做什么事的时候就做什么事,所以她便如木偶那般问,并且丝毫没有期待得到回答。
“你来干什么?”唐俪辞柔声问,声音轻柔优雅,语气略略有丝飘,听起来很华丽。
“我来找你。”她木然回答,“你的身子还没好,今日还没有吃下去半点东西,一个人闯到这里来,大家都很担心。”
唐俪辞没有回答,他不回答很自然,唐公子么,不论是微笑的唐公子、温柔的唐公子,清醒的唐公子或是狂乱的唐公子,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大部分人在他眼里都如蝼蚁一般,他要救便救、要杀便杀,正如旁人的关心他要理睬便理睬,不理睬便不理睬一样。阿谁不知不觉叹了口气,树林里玉团儿探出头来,“喂!你还没死啊!怎么又杀了这么多人?”林逋站在玉团儿身侧,眼神也很是关切。
“你们来干什么?”唐俪辞慢慢的道,“这里很危险。”玉团儿白了他一眼,“是啊,这里很危险,是你不声不响的偷偷跑到这里来,害人到处找的嘛!你要是没伤我才不理你呢!乱七八糟的奇怪的人,一会儿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一会儿又跑到这里杀人来了。怪物!大怪物!”她对着唐俪辞吐舌头,瞪眼睛,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唐俪辞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呵……”玉团儿问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唐俪辞伸手掠住被冷风吹起的长发,“我很久……没有听到这种话了。”阿谁不解的望着他,他悠悠转身往回走去,“走吧,很冷。”
玉团儿和阿谁面面相觑,这人总是喜欢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唐俪辞走过阿谁身前,突的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回走。阿谁默然跟着他走,按照他的兴致受他摆布,是唐俪辞的乐趣,何况……如果她不肯听话的话,他就会像要死掉一样。
很久没有听到有人骂他“怪物”了,小的时候,因为不怕受伤的缘故,经常被人叫做“怪物”。只有一个人不觉得他是怪物,在打架的时候帮他,陪他渡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唐俪辞握着阿谁的手腕,面含微笑走在前面,现在骂他怪物的小丫头,某种程度上和当年坚持不认为他是怪物的人很像。
突然之间,仿佛唐俪辞的心情很好。阿谁尽力不去想他握着她手腕的手,他既然有闯来救人的能力,为什么不离开乘风镇?这里是风流店的据点,仍然非常危险不是吗?正在困惑之中,突觉手上一沉,唐俪辞往她肩上一靠,整个人倒了下来。
“唐……”阿谁连忙把他撑住,却见他眼睫低垂,鼻息轻浅,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倒了,总之整个人倒了下来。玉团儿伸手来抱人,“怎么了?”阿谁摇了摇头,“不知道……”玉团儿摸了摸唐俪辞的额头,“哇!很热呢。”阿谁也摸了一下,“从刚才到现在都在发烧吧,吐了那么多水出来,今天什么也没吃,大冬天这么冷穿着件单衣跑这么远……唉……”她低声叹了口气,玉团儿抱着唐俪辞快步走在前面,“但他真的救了很多人呢!乘风镇的村民一个也没被杀,都逃走了。”阿谁微微一笑,是啊,他总是救了很多人,而大家总是怀疑他、害怕他、说他是怪物,包括自己在内。
将唐俪辞送回屋内,他的高热一时半刻退不了。阿谁做好了饭菜,大家都多少吃了一点,再多煮了些米汤,一半给凤凤喝,一半等着唐俪辞醒来。
“要是望亭山庄那些坏人知道他又昏了,一定要杀过来了。”玉团儿一边用筷子戳碟子里的青菜,“怎么办?”阿谁摇了摇头,“现在望亭山庄应该不敢过来,要试探唐公子的状况可能也要到明日,明日唐公子就会醒来。”林逋插了一句话,“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阿谁微微一怔,温和的道,“林公子不必与小女子如此客气,但说无妨。”林逋道,“我觉得唐公子留在乘风镇不走,一半是因为身受重伤,一半是因为他对望亭山庄可能有所行动,也许他有试探望亭山庄的意思。所以不论唐公子醒还是不醒,我们都还不能离开这里,也许我们可以帮唐公子弄明白望亭山庄里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玉团儿诧异的看着林逋,“有什么秘密?那山庄里全部都是坏人。”林逋点了点头,“比如说——今夜唐公子杀了抚翠,但望亭山庄里应当不只有白素车和抚翠两名高手,其他的人哪里去了?为何不出来阻拦?”阿谁一凛,余泣凤何处去了?经常和抚翠在一起的那名黑衣人又何处去了?望亭山庄内谜团重重,今夜难道有什么特别行动?他们留下抚翠和白素车意图擒拿唐俪辞,是因为轻敌,但抚翠死后白素车不向外撤走,反而撤入山庄内,难道她当真料准唐俪辞不会闯进去杀人?还是因为——
因为其实余泣凤等人就在庄内,有什么特殊原因导致他们不能现身?
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夜实是探查望亭山庄的好机会,刚才唐俪辞站在山庄前久久不走,或许正是这个意图,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望亭山庄内今夜必有要事,如果今夜不查,也许再无机会。”林逋的神情有些凝重,“所以我想……如果他们有特殊的事要做,连抚翠的死活都顾不上,那也许我装作普通百姓去试探,说不定可以……”阿谁连连摇头,“不成,林公子不是武林中人,连累你涉入武林中事已是不该,不能让你涉险。”林逋微微一笑,“阿谁姑娘岂非也并非武林中人……”阿谁怔了一怔,淡淡一笑,“但却已是抽身不得了。”玉团儿插嘴,“我去查行不行?”阿谁拉住她的手,“你还没有找到他,如果今夜去冒险然后遇到了危险,再也见不到他,难道不会很伤心吗?”玉团儿怔了一怔,“啊!那我就不去了,那怎么办?你去吗?望亭山庄又不是丽人居,他们都认得你耶!不可能的,他们都知道你背叛了。”
“风流店所建的房子都是依据破成怪客留下来的机关之术造成的,我在其中两处住过不短的时间,我想也许望亭山庄也是一样。”阿谁眺望着窗外无限的黑暗,“它应该有七条暗道,我可以从暗道进去。”玉团儿惊诧的看着她,“不行不行,你去了,要是撞到了里面的人,要怎么出来?不就死在里面了吗?凤凤还在这里,你要是死了,他怎么办?”阿谁摊开右手,“把‘杀柳’还我。”玉团儿吓了一跳,探手入怀握住那柄小刀,“你要拿它做什么?”阿谁咬了咬唇,“我想带它在身上,或许会比较安全,我也不想死在里面。”
“哟!几日不见,几个大胆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也想夜探望亭山庄,可见风流店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熟悉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玉团儿欢呼一声,“沈大哥!”窗外一人探出头来,唇挂微笑,正是沈郎魂。他已经抹去那一脸彩妆,恢复本来面目,只是唐俪辞的手指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却抹不去,将那条红蛇从中划断,看起来更是古怪。
“姑娘真是胆大心细,不会武功有自信能夜探望亭山庄的人,江湖上除了姑娘恐怕没有第二人。”窗外又有人柔声道,声音很温柔,“姑娘对风流店的机关密道很熟悉是不是?看来今夜真的要借重姑娘之力了。”阿谁转过头去,窗外一人浅蓝衣裳,容颜纤弱秀雅,微笑起来的样子令人感觉舒畅。另有一人她却认得,失声道,“狂兰无行!”
站在那蓝衫少年身边的人高出蓝衫少年一个头,单手持长戟,脸色青白,颧骨上有一抹妖异的青红之色,本来样貌俊朗,因为那抹青红却显得说不出的张狂可怖,正是狂兰无行。狂兰无行身前的蓝衫少年便是宛郁月旦,两人跟着沈郎魂日夜兼程,赶到乘风镇的时候正好是今夜,在窗外听见了玉团儿和阿谁的一番对话。
“他怎么样了?”沈郎魂推门而入,阿谁指了指房间,“睡着了,刚刚救了风流店擒下的村民,杀了抚翠。”沈郎魂咳嗽了一声,“他的伤还没好吧?就能杀了抚翠?”玉团儿点了点头,“他还想杀阿谁姐——唔——”阿谁一把捂住她的嘴,玉团儿呛了口气,从她手里挣了出来,“总之就是很奇怪啦!好像怪物一样。”
宛郁月旦微笑,“他的伤势如何?”阿谁轻轻吁了口气,“外伤是全好了,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跳了,他说‘好奇怪,为什么不跳了?’”“不跳了?”宛郁月旦微微沉吟,“是因为沈大哥那一刀吗?那一刀刺入,可有什么不同?”沈郎魂怔了一怔,“有什么不同?”
“你是一流杀手,出刀杀人,伤到何种程度,难道不自知么?”宛郁月旦摸索着走进屋来,“既然你有心杀人、既然已经得手,他怎会不死?”沈郎魂又是一怔,那日刀刺唐俪辞的情形蓦地兜上心来,回想了许久,他抓了抓头发,“那一刀刺下去,他没死我也很奇怪,是刀尖刺到了什么东西。”他自腰侧拔出那柄短刀,细细的看刀尖,“的确是刺到什么东西,阻挡住了,否则我那一刀绝无可能失手。”
朱颜本来冷眼旁观,对唐俪辞为何中刀不死漠不关心,听几人越说越是奇怪,突的伸手拿起那柄短刀,凝神看了一眼,“刺中骨头。”沈郎魂苦笑,“依照刀尖所见应是刺中了骨头,但若是我一刀刺中了他的腰骨,他怎么还爬得起来?”他刀上劲道非同寻常,就算刺中一块大石也能崩裂碎石,何况是人的骨头?“何况我全力出刀,只是刺入两寸有余,整柄短刀尚未全部刺入就已受阻。”那种位置,不可能是腰骨,腹部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骨头。他拍了拍头,“是了,唐俪辞说过刺中了那颗心。”
“心?”宛郁月旦诧异。沈郎魂将唐俪辞腹中方周的心的来历草草说了一遍,阿谁恍然,“原来他说‘不跳了’,指的就是方周的心不跳了,也许是中了一刀的缘故。”朱颜却冷冷的道,“就算是两颗人心也阻拦不住你手下一刀,必定是刺到了骨头,心里面难道会长骨头?”
心……阿谁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见过唐俪辞腹中的东西,那的确不像是一颗“心”,“但那如果不是方周的心,那是什么?”朱颜听而不闻,他本就无心谈论唐俪辞,低沉的问,“何时出发?”宛郁月旦微笑,“阿谁姑娘引路,让沈大哥和朱前辈与你同去,今夜必能找到望亭山庄中的隐秘。”他探手入怀,将那张薛桃的画像递给阿谁,“姑娘可有勇气今夜一行?”
阿谁展颜微笑,“这便走吧。”她向凤凤看了一眼,又向唐俪辞的房门看了一眼,当先向外走去。
房内,唐俪辞仍在昏睡,丝毫没有察觉门外的变化。沈郎魂和朱颜跟着阿谁向望亭山庄后走去,宛郁月旦留了下来,说是困倦了。玉团儿指着林逋的房间让他去睡觉,宛郁月旦瞧不见她指的方向,很自然的往前走去,走入唐俪辞的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玉团儿瞪大眼睛看着林逋,林逋也是惊愕的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但凝神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出门内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难道宛郁月旦感觉不出唐俪辞就躺在床上?他会睡在哪里?椅子上?桌子上?地上?玉团儿支颔看着那扇门,一个晚上都在想这个古怪的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