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巅,年迈的老者坐在一棵古松下闭目打坐,它面前跪坐一个年轻人,面容俊朗。
“老师,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年轻人说。
“是个什么样的梦?”老者问。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忘了梦中的内容。”
“所以呢?”
“我最近一直在重复做这个梦。”年轻人说。
老者睁开眼看着他:“既然你忘记了梦中的内容,那么你又怎么知道是重复的梦?”
“梦中有一首哀伤的歌,始终萦绕在我心中。”年轻人回答,“每次我醒来都会发现被泪水打湿的枕头,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参悟而流的喜悦之泪还是因为悲伤而流的眼泪。”
“所以你是来告别的?”
“学生想,它在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一件需要我去做的事。我想把它弄清楚。”
“既然心中有了目标和答案,那么就朝着它出发吧。”
年轻人叩头:“老师的授业,学生铭记一生。”
老者闭上双眼:“启程吧子杰。”
“临行前学生还有一个问题。”欧阳子杰问,“老师,这个时间真有一种力量掌控着一切吗?”
老者睁开双眼看向天际:“或许有,或许没有,如果非要说,那就是天道,不过万物皆有约束,天道也不例外,它被蓬莱约束着。”
周书君原本匍匐在水草边,正打算揪一条躲在水草里面自以为不会被人看见的小鱼出来玩,结果一个喷嚏打出来,水草里的所有生物,包括两只螃蟹、一只虾、三条鱼全都狂奔而逃,她连着抓了好几把,连只虫都没有捞到。
周书君爬起来拍拍衣服,走过去问河伯:“圣灵也会生病吗?”
圣灵,和邪灵相对的一种灵,指那些死了但是没有成为鬼成了仙的人。
河伯今日看起来心情极好,估计是小翠或者小兰长势喜人,他此刻正在修葺前几日不慎被弄塌的院落,还不时变些彩灯挂上去。
“会吧,”河伯思索了下,又说,“或许。”
“或许个什么鬼啦!”周书君怒道,“神明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本神明……”
周书君打断他:“用‘我’自称好不好?跟你交流很费劲哎!”
“本……我又不是圣灵,又怎会知道?”这么说着,他又挂了一个大红灯笼上去,周书君立刻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
“为什么河伯府里张灯结彩?莫不是你又要娶亲?你有本小姐一个还不满足还想纳妾?”
河伯反问道:“你可有听过离魂?”
离魂涉及鬼神之术,周书君听她一个喜欢研究道术的同学说过,她犹豫地说道:“应该就是……生魂?”
河伯点点头:“快到七月半了,总会有许多离魂迷途,若是被拉住误了回去的时辰,我这儿又要多几个水鬼,要多烦人有多烦人。”说着,他往头顶指了指。
他说的是水面上浮着的那些水鬼,失了本性以后就在水面上扯溺水的人的腿。
当然,他们很快也会遭到因果报应。原本鬼门一开这些水鬼就会被收进冥府,待被评断功过后进入轮回,从此再无这一世的记忆。但若是做了害人的水鬼,就只会变成河面上一团泡沫,就此消散。
前几日,周书君就亲眼见到一个脸蓝蓝的水鬼落了下来,砸坏了河伯的院落,然后变成了一大团气泡,消失无踪,她顿时觉得一阵心寒。
毕竟她原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若不是河伯及时救了她,恐怕早已失去了心智。
她也曾问过河伯:“若我将神器全部收齐,会怎么样?”
河伯却说:“不知道。”
周书君又问:“之前从未有人收齐过这些?”
河伯看了她许久:“有的。”
之后无论周书君如何缠着他问,他都不愿再提及此事,只摆着一张砖块脸。
周书君觉得有些奇怪,却又无从问起,毕竟河伯的朋友除了珊瑚就只剩神神叨叨的海神,附近的小蟹小虾又不会说话,或者说,说了他也听不懂。周书君立刻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周书君抬起头,刚好见到河伯从屋顶上跃下,他仙衣飘飘,一头银发在水中飞扬,那模样竟好看得让人睁不开眼来。
她在心里喊道:“妖气冲天。”
“我是神明不是妖。”河伯再次提醒他,“鬼节将至,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周书君说:“不对啊,我既已是圣灵,这鬼节不是也算我的节日吗?”
紧接着,她又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回事?
难道圣灵真的会生病?那会不会再死一次啊?
高山门的天是蓝蓝的。
高山门的水是清清的。
高山门的人是团结的。
打死李水是有钱拿的。
方小小来来回回唱了好几遍这首传唱已久的歌谣,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身边穿着道服脸色不悦的师兄,问道:“师兄兄……李水是谁?”
被问到的欧阳子杰低下头,和方小小视线交错。
方小小现年七岁,刚被师父捡上山半年,瘦弱得像只猴子,个性也跟猴子一样,凳子上仿佛有刺一般,屁股坐不到半分钟就要满山满谷地玩。
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不安生,吃一口就要出去野一圈,总得有人在后头跟着喂。师父喂了一天腰就折了,瘫在榻上动弹不得,叫人给他揉了半个时辰才爬了起来,结果用晚膳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千年寒玉床板被踩成了两半……
师父对着墙壁念了一炷香的静心咒,翌日就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和极北之地的赤炎大师论道,大概要去个十天,小师弟就交给大家照料了。
其实高山门人尽皆知,师父的时间观和别人不同,他说的“一天”往往代表一旬甚至一个月。这一次他说了“十天”,估计没有一年是回不来的。
而且都说了是极北之地,就算马不停蹄地赶去也要个把月,还十天,说给鬼听鬼也不信。
就在同一时刻,大师兄要闭关,师妹说她有洁癖,师弟天生冰面,容易吓到孩子,于是这个重任就落在高山门二师兄的身上。
对此,他当时就表示了不满:“我看起来很像奶爸吗?啊?你们摸着良心,像白云面对蓝天,像高山面对大海一样回答我!”
一干师兄妹皆点头:“像。”
他气极:“像个屁!”
师兄妹又道:“不像不像,切莫妄自菲薄。”
“不像个屁!”
这么说完,欧阳子杰突然觉得自己心很累,再也不能爱了。
他果断决定下山避难,哪知道才走出一步,脚就挪不动了。
只见身下有个穿着白色入门袍的小东西,就跟树懒一样,将他的腿当成了大树一样紧紧地抱着,走一步挪一步,一副打死也不放手的样子。
欧阳子杰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高呼:“做什么?小子你抱着我做什么?”
小东西咧开嘴,那牙还有个豁口,一说话就漏风,就在那边号:“妈妈……妈妈……”
欧阳子杰气炸了:“谁是你妈!”
师兄妹全都在一旁拍手称赞:“二师弟(兄)不愧为高山门第一奶妈!”
欧阳子杰软声对小东西说:“放手!你再抱着我我就踢你啦!”
小东西抱得更紧了:“别丢下我,呜呜……求求你了……”
欧阳子杰的心脏顿时塌陷了一块儿。
这货究竟是从哪里学的这招!太可恨了!就跟那小混球当年一模一样!
他刚刚一抬头,看见师兄妹看他的目光,顿时愣住了:“喂,你们都是什么眼神啊?”
一干师兄妹的眼里全部都透露着“禽兽”“禽兽不如”“心肠竟如此歹毒”诸如此类的讯息,令他一瞬间很是肝颤。
那小东西还在哭:“小小饿了……小小好饿……小小快饿死了……”
还给不给条活路啊?
其他人早就找了借口作鸟兽散了,只剩下他和那个小东西在殿中对峙。
可恶,身体里残存的一小块名为“良心”的东西好痛哎。
早就说应该摒弃良知的嘛!
“先下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吃东西还不行吗?”欧阳子杰循循善诱。
小东西抵死不从,抓得更紧了:“不行,我怕你甩开我。”
欧阳子杰悲愤地迈着挂着拖油瓶的腿,步步艰辛地走了出去。
那一刻,他总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怎么回事,那个小家伙的脸似乎又在面前浮现了。
中元节临近,高山门上下个个忙得脚不沾地,门内门外的活堆积在了一块儿,尽管每个任务都会有若干奖金,但如今高山门已不愁吃穿,所以大家对金帛早已麻木了,无论活的大小皆由抽签决定。
欧阳子杰早知今日运势不佳,故意第一个抽,哪知道还是一连抽了三个下下签,分别是刷茅厕、洗厨房以及去后山除妖。
他哀叹一声,以要照顾小师弟为由推脱掉了其中两个给师弟和师妹,结果两人分别要去了刷茅厕和洗厨房……后山除妖的任务依然留给了他。
但他早有预料,所以提前将他们的赏金领了一部分走,美其名曰“抽水”。
据闻当年长松道人一生无功无过,晚年才一时兴起开始修仙,一日他在山野中迷路,迷迷糊糊上了山,此后便寻不到回去的方向了,便就此在这山上扎根修道。哪知道这里竟意外的人杰地灵,风水极好,他很快便得道成仙,开创了赫赫有名的高山门。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个路盲的励志故事。
而这后山,因为人烟稀少,聚集了比其他地方更多的灵气。高山门一向收徒甚少,香火不盛,所以前几代的门人很少有来后山的,等到大家意识到在后山修炼事半功倍的时候,这里早就被妖怪占领了。
一个赫赫有名的修仙门派的后山竟然全是妖怪,门人在门中走动还要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慎尸骨无存,说出去真不知道要被笑成什么样,所以这事就成了高山门的几大秘密之一。
简直对这个门派的智商无语了。
欧阳子杰提剑踏进后山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那是一股独特的气息,一般妖物分上位、中位以及下位,按他精通斩妖之术的资历,分辨气息那是小菜一碟。
但此刻他却觉得有些茫然,因为来的似乎并不是普通的妖物,远远地,还夹杂着一股让他心慌的气息。
突然,那气息一下子浓烈了起来,下位妖物独特的膻气,一旦释放,就成了一层障眼的薄雾。
欧阳子杰索性闭上眼,一手捏诀,一手提剑。
两相错身间,剑柄一错,轻轻一拍,耳边就传来了那妖物消散的声息。
想来是他多虑了,这也不过是个下位妖物罢了。
身后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师兄兄……小小想要爬树。”
他回头一看,就见方小小不知何时,竟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后山,正双手双脚挂在树干上,离地面仅仅一个身位,此刻已经满脸涨红,似乎撑得相当困难。
“爬什么,不许爬!”欧阳子杰呵斥道。
话音刚落,就听“啪嗒”一声,那小东西如同一摊烂泥一般脸朝下摔在了地上,安静了片刻后忽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哭泣声。
“哭什么哭,这么低,摔不死的!”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哭声更大了。
“别……别哭啦。”
欧阳子杰手足无措,慌乱间将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哭声才逐渐小了下去。
看他总算是不哭了,欧阳子杰又说道:“我舞剑给你看好吗?”
才练了一炷香时间的剑,他就练不下去了。
因为方小小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着欧阳子杰,亦步亦趋。
刀剑无眼,弄死了也就罢了,万一弄伤了还要负责,那可真就是一辈子的拖油瓶了。
思及此处,欧阳子杰立刻收了剑,回头和方小小说:“你喜不喜欢你的师姐啊?她多漂亮啊,她房里还有她亲手做的云香膏呢,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哪知道方小小完全不为所动:“不尝,会被揍。”
欧阳子杰气闷:“那你就不怕被我揍吗?”
只见方小小瞬间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欧阳子杰立刻服软:“二师兄和你开玩笑呢,呵呵呵呵。”
得到的报应就是,方小小连他去上茅厕的时候也不放过了,死死地守在外面,一旦两人视线交会,方小小就立刻问:“师兄兄……李水是谁啊?为什么没有人肯告诉我啊?”
欧阳子杰叹口气,摆出一张笑眯眯的脸说道:“二师兄和你玩个游戏可好啊,小小?”
方小小点头道:“好!”
欧阳子杰伸出手来,笑逐颜开道:“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左手还是右手?猜对了给你吃糖。”
方小小立刻兴奋地说:“左手。“
“错了。”欧阳子杰摊开左手,手里空无一物,他立刻打了下方小小的手心,奸笑道,“猜错要打手。”
方小小只好苦着脸说:“那右手……”
右手摊开,里面竟然也没有糖。
方小小看傻了眼,抬头看他:“你驴我!”
欧阳子杰笑了起来:“小屁孩,跟我斗……”
话音未落,就见方小小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了。
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个小屁孩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时候他也是猜了左手又猜右手,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最后哭得喉咙都哑了。
欧阳子杰伸出手,摸摸方小小的脑袋,柔声说:“傻小子,别哭了,我给你还不成吗?”
见方小小还是哭个不停,欧阳子杰拉起他的手,把糖花塞在他手中,小东西这才破涕为笑。
折腾到了半夜,欧阳子杰总算把这小东西弄上了床,没想到他竟然还踢被子,着实让人头疼。
他万分无奈,只得守在边上,不时去掖一下被角。
月光如水,高山门的晚上总是特别冷,欧阳子杰觉得凉风像是长了眼一般往他的脖子和手臂里钻,一时间身上遍布寒意。
他坐起身来,只见那月窗大开着,纱帐被吹得一团糟乱,窗几上一盆逗趣用的糖花也被吹散了一地。
他素来警觉,见此情景,立刻觉得有些不妙。
欧阳子杰看向窗外,意识又清明了几分。今夜月明,且大,乾下巽上,他伸手摸下八卦,卦辞为“盥而不荐,有孚颙若”,坤卦是指阴到极致,巽卦是指能遇见旧物。
两卦似乎并不相干,却又息息相关,到底什么意思?
隐隐约约地,他仿佛听到了一丝声音。
“师兄兄……”
欧阳子杰整个人一怔,那些连绵的回忆就如潮水一般涌上了脑海。
“师兄兄……我饿,想吃糖粥。”
“好。”
“师兄兄……闭息术好难,学不会。”
“我教你。”
“师兄兄……”
欧阳子杰抬起头,就见面前出现了一袭身影,白中衬蓝底的宽大道服掩饰不了纤细的身材,腰间系的是上古九连环龟壳和红玉珓子,相撞时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袍子穿得松松垮垮,白皙的脖子露出好大一截,戴着一挂乾坤珠,额发也时常因为调皮而显得散乱,一双眼眸却亮得如同夜里的星辰。
那人就这样披着夜色出现,仿佛飞鸟一般腾跃在空中,一脚踩在了欧阳子杰的窗台上,右手攀着漆黑的窗沿,将脑袋伸进了窗内,左手抓着师父的法宝天明扇,轻拍一下打开,脸孔几乎就要贴到了白灵霄的鼻尖上。
欧阳子杰哑然,慢慢地张口:“李……水……”
欧阳子杰笑道:“许久不见,二师兄可有想我?”
欧阳子杰却倒退一步:“你怎么回来了?”
李水笑起来,那面容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妖媚:“我为何不能回来?”
“因为……”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师兄兄……什么声音……”
银铃一般的童音自房内传出,方小小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里走出来。白灵霄心下一凛,立刻斥道:“回房里去,不许出来!”
结果这一吼,倒是把方小小给弄哭了。
只见身边的白影一掠而过,径直向着里面那个小东西扑去。
欧阳子杰伸手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下一刻,就见李水抓着方小小的后领口将他提了起来,笑得如同妖魔。
“师兄兄,现在你该如何是好?”
他听到李水这样说道。
他仿佛被绑上了巨石,沉溺在了水中,双手双脚再也无力抬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