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族里有这样一个说法,给一个生灵取名就相当于给予其生命,所以必须要慎重。琴宿觉得,也得给它取个名字。他想了半天,最后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君”字,就这么定下了。
而此刻,早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付出了心血,却要被迫离开,琴宿有些不甘心:“您曾经说过,唐国也曾攻打我们五次都未果,为何我们这一次要逃跑?”
神音德叹了口气,用一种极慢的语调说道:“因为我不是老神音啊。他是希世之才,会布阵斗法,我跟着学了这么多年,都未习得一丝皮毛啊……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们。”
这样说着,他浑浊的双眼中似乎有泪花在闪烁。
琴宿只能握了握他的手,却发现他在颤抖。
是啊,谁想离开家园呢?
但情势急转直下,暴雨下个不停,将边界藏在土里的用来绊战马的铁锁链全都冲刷了出来,原本完美的陷阱,被敌人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只要再破了两重陷阱,那灵国的铁蹄就会直接冲进神农族的家园。
“不能再等下去了,现在就撤!”神音德主意已定,再也不理会族人的留恋,安排人手将药材迅速连根拔起,之后装车带走。
正在人们忙前忙后时,琴宿也伸出了手,想要帮忙装草药,结果族人一见是他,立刻避之如蛇蝎。
“你还是去做别的吧,这些药材可贵的很。”
琴宿慢慢放下了手,只觉得阵阵凉意袭上心头。
其实族人的疏离,他早就隐约觉察,但此刻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神音德曾告诉他,凡是皆有业报,但求无愧于心。
但有些时候,这些道理却行不通。
据说要去药谷避难,他虽没有走进去,但曾远远见过一次。那座山谷,有着摄人心魂的美,处处泛着奇异的花香,一年四季皆是春日。听说原本就有族人提议长久居住于此,但无奈此处实在离他国太远,神农族原本依靠出售谷物和草药来换取强国精美的布料和器皿,如果住在谷里,出入往来实在是太过麻烦,所以这个提议就搁置了。
但幸亏老神音有先见之明,早早就让族人搬运了一些树木竹子等搭建房子的物资,所以这次撤离也并不算拖沓。
众人全都收拾妥当,只花了一天时间。真到了要告别家乡的日子,妇孺都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琴宿跟着神音德,手里抱着还在打盹的君,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袱,带领族人向着药谷进发,途中尽量走些小路,防止被灵国兵队埋伏。神音德的选择是对的,其实灵国的确在大路上安插了一支先遣部队。
顺利到达药谷后,神音德总算松了一口气,族人们排着长队依次进入了山谷。
没想到的是,意外突然发生了。琴宿踏入药谷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呼吸困难,瞬间全身无力,只能跪坐下来。
“怎么回事?”神音德立刻扶住琴宿,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琴宿说不出话来,只能捂住嘴不停地咳嗽。他把手放在眼前,发现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君从他怀中跳出来,一直咬着他的鞋,似乎为他担心。
神农族最擅长药理,神音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立刻让琴宿张开嘴。只见他嘴里已经长出了不少血泡,刚才这些血应该就是血泡破裂所致。
病势如此突然,必然是因为药谷环境。
其实进入药谷之初,神音德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应该是老神音布下的阵局。只是他药术不及老神音万分之一,实在无法靠闻就猜出其中方子,只能粗浅地判断琴宿病倒应该是这个原因。
但不知为何,其他人都没有这个症状。
于是他立刻抱起琴宿走出谷外,然后吩咐其他人继续前进。
一到谷外,琴宿的症状明显减弱了不少,呼吸不再急促,但是血泡一时不能痊愈。
神音德掏出了药罐,放入几株楠草,混合一些药粉,一起磨成了粉。楠草是神农族特有的一种草药,有很好的止血功能。他悉心将药粉撒进了琴宿的嘴里,看到孩子疼得脸都皱了起来,只能摸摸他的头:“你先别说话,过些时候血泡消了就好了。”
琴宿点点头,闭上眼睛躺在他身边。
神音德翻了老神音留下的各种典籍,都没有找到令琴宿起这些症状的药材。
他让人取了一些药谷入口处的叶片来,仔细的尝了尝,发现叶片上的药粉虽然从未见过,但是里面的成分并不陌生,应该是落子花、飞柳和一些普通的药材,都是神农一族自古以来就种植的。
自古以来就种植的……
神音德忽然想到了,族里的人祖祖辈辈皆使用这些草药,是药当有三分毒,但这些毒素早已对族人不起作用,但琴宿并不是神农族人,自然无法抵御……
这样一来,这药谷,琴宿是去不了了。
但眼看灵国的兵马将至,这下可如何是好。
夜里,琴宿转醒,看见神音德就地睡在他边上,裹着毯子,两鬓斑白,一脸沧桑的样子,顿时有些过意不去。
白天德与族人说的话他都听到了,知道德是因为他才不入谷的。
但若德不回去,药谷中的阵法就无法完成,整个神农族危在旦夕,老神音的布置将会毁于一旦。
琴宿留下一张字条,写道:“快去谷里吧,神农族需要你。”
之后,便抱起君,背着包袱,向着药谷相反的方向走去。
琴宿独自一人回到了原来的树林里。只过去了短短两日,但这里已经萧条,原来的一切变得如此陌生。
大片大片的药田被挖的满目疮痍,房屋都被砍断了支架,因为害怕那些灵国人会就此住下,那他们就再无重回家园之日了。
琴宿放下君。小狗毕竟不谙俗事,还以为回家了,摇着尾巴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还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
他本想吃些什么,但嘴里的血泡实在磨得生疼,连喝凉水都疼得心惊,于是索性去睡了。
睡到半夜,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喧闹。
那声音由远及近,有人一直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琴宿惊醒,立刻警觉地翻身起来,第一时间就要找君。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拍,君已经狂吠出声。
这下,行踪是必定暴露了,他立刻拿起门边的锄头,高高举起。
门开了,他闭着眼狠狠砸下来——结果什么都没发生,锄头被门外的人接住了。
“怎么小小年纪的,那么凶啊?不是说神农族的人都热情好客吗?看来《异国传》里都是骗人的咯。”
这个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太舒服,是和神农族人全然不同的感觉,慵懒中更带着一丝跋扈。琴宿定睛一看,来人有些清瘦,身上穿着一袭红色的袍子,脸上还带着一个恶鬼的面具,看来的确来者不善。
琴宿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那人则上前,蹲下身来,看着琴宿,月光打在恶鬼的面具上,看起来更加诡异:“孩子别怕,我不会打你的。来,告诉我,你们族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这里一片荒芜?”
琴宿摇摇头。
“你这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的意思?”
看来,只能装哑了。琴宿指了指喉咙,又摇了摇头。
那人笑了起来:“哑巴?来,给我看看。”他伸出手将琴宿的头摁住,另一只手擒住下巴强行分开了嘴。
君不断地朝那人狂吠。只见他突然伸手撒了些什么,君竟然安静下来,跑到一边,睡了过去,甚至还发出了幸福的呼噜声。
见琴宿的眼神冷下来,那人笑了:“一点麻沸散而已,不会害他的。”
琴宿嘴里的血泡已经磨破,虽然止住了血,但还是肿胀一片,看起来血肉模糊很是凄惨。
“啧啧,看起来还真是惨。不查清血泡缘何而起,直接上了止血药粉,如果这就是你们神农一族的医术,那可真是太可悲了。不找到根源,你嘴里的伤是不会好的,到时候你就不是装哑巴了,而是真哑了。”
琴宿瞪大了双眼,一时也分不清楚他话里的真伪。
“不过幸好你遇到了我月无涯,而且我恰好需要你开口说话,你命还真是好啊……”
月无涯,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又不记得究竟是在哪里。
琴宿还在回想。月无涯突然将他一把抱起,一下扔到了床上,然后回头说道:“童儿,快来点灯,再把药箱给为师拿来。”
“是。”
门口走进来一个比琴宿高一些的孩童,穿一身蓝色的衣服,就和往日里在灵国看见的孩子没有两样,眼眸也是乖顺得,头上梳了两个发髻。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长得像茶壶一般的烛台,发出微微光亮。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要给他治病?琴宿立刻往边上躲了一躲。
结果月无涯直接将他双手抓住,伸手将他的嘴掰开,拿起烛火照了一番。琴宿不住地挣扎,奈何一个孩童无法敌过成人的力量。他刚想合嘴,就听“咔嚓”一声,下巴竟然直接被月无涯给卸脱臼了,一时间也闭不上了,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声响闷着疼。
“你不相信我医术没关系,横竖是有伤,被我治一下又如何?”月无涯笑道,抬手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根根针来,一下就接连挑破了琴宿嘴里嘴里面的几个血泡,然后塞一些布条进去。琴宿吃痛。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月无涯拿了一些纸包出来,里面装是各式各样的药草,他将布条从琴宿嘴里取出,又换了新的进去,防止血呛住琴宿。
接着,他拿来一个碗,将布料放在其中,然后放入了一些草药。
琴宿偏过头,看了看那些草药,竟然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可真是奇了,人人都知神农族以草药出名,各种草药近千种,其中珍贵的也是不胜枚举,竟然还会有他从未见过的品种?
再后来,月无涯竟然还倒了一些石头进去,又加入了水。
这种医术简直闻所未闻,看来这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庸医。
琴宿正在想法设法让自己的下巴合上,突然听到月无涯笑起来说:“我知道你的病因了。”
闻言,琴宿并没有回应,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示意他快写把自己的下巴归位。
“你先别急,我还想试一试。”
这样说着,月无涯从药箱底部拿出一株鲜活的草药来,放在琴宿的手上,没过多久,那叶片竟然开始发黄了。
一旁的孩童看的也是啧啧称奇:“太神奇了,这究竟是何原因?”
“你过去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吧?”月无涯看着琴宿笑道,“想知道吗?”
琴宿看着他,没有说话。
月无涯说:“你有没有听过火龙之体?”
琴宿摇头。
月无涯漏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想来你们神农一族一向避世,自然是不会知道的,那是一种神奇的体质,人体内有一股旺火,不自觉会吸取其他地方的水分。”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胡扯。于是琴宿不禁露出了不屑的眼神。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有些事你不得不信。”
这样说着,月无涯将一盆水放在他的身边,将他的手放了进去,没多久,水竟然慢慢变少了。
琴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月无涯笑意盈盈的脸庞:“原本我只是想要治好你,但现在,我想收你为徒了。”
三天后,琴宿的伤逐渐转好。
原来他是火龙之体,不适应药谷的药粉是其一,其二是山谷干燥,所以加重了病情。
所以他的病症不能以火性药物强压,只能用偏水性的草药,以敷为主,食用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而琴宿,也终于想起来月无涯是谁。
原来他就是名动七国的“鬼医”。听闻他医术过人,但却性格怪异,行踪成谜,常在七国中走动,救人完全只看喜好,加上总是头戴一个恶鬼面具,就被称为“鬼医”,而他那徒儿——薛童,只比琴宿大三岁,是他心情好时收的弟子。
薛童不善言辞,但为人极好,这几日的药皆是他来换的,手法已经相当熟稔了。
待琴宿能讲话后,月无涯问清了神农族撤离的前因后果,叹口气道:“原来是想来看看神农族有没有我想要的一味药引,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你可以去药谷。”
“果然还是孩童,天真得可以,”月无涯说,“老神音擅长奇门遁甲,除了药粉,必还有数道关卡,我一无拜帖二无人指引,贸然而去岂不是去找死?”
琴宿挑眉:“原来你是怕了。”
月无涯却笑了:“灵国大举攻打神农族,我早就知道,你可知我为何还敢来?”
“为何?”
月无涯仰天大笑道:“自然是因为我月无涯名声太响,是人都要卖我一个面子。”
琴宿更无奈了:“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时至今日,都已经四五天了,灵国的兵马始终未到?”
闻言,月无涯笑了:“恐怕是不会到了。”
“为何?”
月无涯自信道:“听说灵国国君有一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突然病重。而这病,七国中恐怕只有我能治,我想他此刻恐怕在四处搜寻我的下落吧。”
琴宿问道:“那你不去救吗?”
“不,没有兴趣,他的死是天命,即便治了也只是强留几日,徒增痛苦,不如让他早些去了吧。”月无涯的面具,此刻看起来比平常更加骇人,此人果真是喜怒无常,比传闻更为惊世骇俗。
“我们明日就要走了,”月无涯说道,“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吗?”
琴宿摇头:“我还是想留在这里,熟悉些。”
君跑了过来,蹭了蹭月无涯的腿,一脸谄媚。这两日被月无涯喂了些吃食,它现在嘴刁得很,对以前的吃食都一副食之无味的样子。
琴宿伸手把君抱了回来,忍不住在心里骂它,小没良心的。
当夜,琴宿走到河边。过去,这里栽了不少荷花,浮萍片片。但这一次神农族去得匆忙,族人直接拔了一些连根带走,于是这条河里突兀地秃了一大块,显得格外难看。
他伸手去撩水,想要洗洗脸。手刚下去,竟然撩起了一把……头发。
琴宿愣了愣神,接着,那头发越来越多,慢慢地升出一个人头来。
“我……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说话的是个女孩,长发,一袭白裙,眉清目秀,看上去有一股灵气,她恍惚若仙子,从水中出来,但是身上一滴水都没有沾上。
“我一直在想看到你以后的开场白,但是想了几种都觉地挺恶心的,所以在水下待得久了一些……我是周书君。”
这样说着,周书君一把抱住了仅仅只到她胸口的琴宿:“你还活着,太好了。”
琴宿有些贴在她的胸口,有些脸红,有些愣神,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认识你吗?”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周书君看着他一脸严肃的问道,“你能相信我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