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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周大人叫她外书房去,竹枝不敢怠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赶紧跟着出去了。
一出二门,便瞧见周大管事在外头等着自己,忙上前道了“新春万福”,笑道:“不知道老爷叫我去外书房是什么事情,还值当周大爷来接?”
周大管事低声道:“老爷跟同僚在一处,你且仔细些才是。”
路程不长,也说不了两句话,周大管事提醒了一句,便带着竹枝去了外书房,先让她在廊下站了,亲自进去禀报了一声,这才出来领竹枝进去。
竹枝心里打鼓,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含糊,进门一看,周大人坐在主位,下头坐了七八个着圆领长衫,或是穿着道袍的男子,年纪从三十出头到五十左右不等,都蓄着胡子,白净面容,正在低声说笑。竹枝忙低了头,朝众人道了万福,便垂手立在堂下。
众人看她,二十许的年纪,黑鸦鸦一头青丝,姿色也不算出众,顶多也就是个小家碧玉,收拾得倒也干净整齐,是个利落的模样儿。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不多说什么。
周大人便介绍道:“这位是老夫特意请来打理府上花草的冯娘子,诸位不是问那墨兰有什么秘方养活么?问她便是,可比老夫在行。”
陈侍郎便当先问道:“听说冯娘子跟那墨兰还是同乡,定然是极精兰草一道了?”
竹枝行礼作答:“不敢称精此一道,只是尽心而为罢了。”
哟,还是个说话滴水不漏的。陈侍郎看了周大人一眼,却见周大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心下一转,森冷了语气道:“你这小娘,说话忒没分寸,就不怕给你家主人丢脸么?”
竹枝奇怪了:“小妇人据实回答而已,不晓得哪里失了分寸,还请这位大人指教。”
这下堂上诸位大人都有些不高兴了。大人,什么叫做大人?他们都是为官多年,早就养成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何时见过有人用这般语气回话?难道还以为自己跟这些大人们都是一样的么?
偏碰上竹枝这个怪胎,她本就从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穿越过来,虽然受了些委屈,不过阶层等级不同的那种欺压还真没受到过,在周府做工都觉得是低人一等了,一直也算谨守本分,所以对于什么分寸真是不晓得如何掌握。
陈侍郎冷笑一声,回望周大人:“周公,你府上下人可要好生调教啊!”
周大人红了红脸,意有所指地颔首做羞涩状:“纯仁兄,人家可是良民,不是我府上下人。”
陈侍郎陡然想起周大人说这妇人跟墨香居也有些关系,熊童子那玩意儿也是这妇人捯饬出来的,看来确实有几分底气。心里一动,脸上却不改冷厉之色:“那又如何?就是主从关系,这下人也有下人该守的本分才是!”
旁人不晓得,可周大管事是晓得竹枝那个拗直性子,生怕她突然发难,弄得自家主人颜面尽失,下不来台,忙跟竹枝做眼色,眼皮子都快挤得抽筋了。
竹枝叹了口气,这便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她也继续揣着一副疑惑的样子,很诚恳地说道:“我虽然是良民,也不过是个农妇出身,承蒙老爷不嫌弃,收留我在府中,老爷夫人都是好人,从不斥责我们,要是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众人赶紧唱和,纷纷夸赞周府仁善、纯良,厅中一片拍马屁的声音,眼看着就要歪楼了。陈侍郎才笑了:“周公仁善之名又不是今日才有,也就是你府上能容这样的人,我们可都做不到。不过听说冯娘子也是青阳县人,还是发现墨兰的第一人,若是有什么养兰妙法,可不要藏私啊!我看周府这盆墨兰,真是养得极好,真没有什么秘方么?”
竹枝道:“小妇人不敢欺瞒大人,确实没有什么秘方。若说有的话,也不过是粗放二字。”
从来只听说有精心伺候的,粗放还是第一次听说,众人都来了兴致,期待她的下文。
“墨兰又名寒兰,与寒冬时节开放,花期长,花朵淡雅而有暗香,最是适合书房摆设。只是这墨兰不同其他花草,便在室温的控制上。京城比青阳稍冷,可若是将墨兰置于暖房,温度又过高,所以它对水、肥的要求,倒没有对温度的要求高,只要控制好温度,也就不难养好了。”
众人听得云山雾罩,对于什么室温,什么温度一知半解,心想大概是养花人家的秘诀,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见这小妇人对着满屋贵客,侃侃而谈并没有怯懦的模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很欣赏。
在座的这些大人们,谁家没有一盆墨兰,谁家没有几盆熊童子?话匣子一打开,各人便都咨询起来,也有在玩假山的,试着问了两句,没想到这小妇人的确有些资本,不卑不亢,一一答复了他们。
陈侍郎也有一盆假山,不过对上头移植的小树始终不太如意,竹枝便又将制作盆景的捆扎法细细给他讲了一番,喜得老头儿胡子都翘了起来,若不是碍于在周大人家做客,恨不得立时奔回家中试验一番。
问了一番花草雅事,周大人便叫竹枝下去了,转而冲陈侍郎笑道:“这妇人,不简单吧?”
“不简单,确实不简单。”陈侍郎点头道:“行为举止不卑不亢,不阿谀奉承,有礼有节也不肯放低姿态,若不是礼节举止上头小家子气了些,见识言谈说是哪家豪门的闺秀也是说的通的。”
旁边赵侍郎也点头道:“何止啊,就是男儿,能这般侃侃而谈的,也不多见。”他是吏部侍郎,见多了待选的举子,自然最有发言权了。
另一位文大人却沉思道:“瞧她对盆景诸道信手拈来,显然是个中高手,莫非最近兴起的这盆景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周大人一听便苦笑起来:“叫你说中了。”当日竹枝抱着小盆景去墨香居,一路上看见的人多了,也不是什么秘事,周府自然知道。
陈侍郎就露出责怪的意思来:“周公,你府中有这么一个奇人,怎么不好生掌控着?这不,叫荣王夺了个头彩,闹得我们都跟着被动了。”
周大人苦笑连连,也不再隐瞒,将之前以“逃妻”之事威逼利诱拉拢竹枝的事情说了,末了方道:“谁知这女子倒是个烈性的,记仇得很,估计是记恨上了老夫,哪里会将这样的好东西献给府里?唉,说起来老夫也是太过心切,行事鲁莽了。”
众人才晓得其中还有这么段恩怨,赵侍郎迟疑道:“不会吧?瞧这妇人的模样,不像是胸中有什么芥蒂的样子啊!”
周大人道:“赵大人有所不知,恰好她弄出盆景的那段时日,拙荆一时不察,叫小人误事,将她撵出了府去,这才让墨香居得了盆景。待老夫再着人将她请回来,她已经将盆景卖给墨香居了,还有什么好说?”
于是众人只能叹息女子误事,倒是陈侍郎想得远些,不多时便笑起来:“难怪周公想让这妇人领了赦造青阳观的花木之事,女子么,也就那么大点心眼,若是她衣锦还乡,自然能在婆家扬眉吐气。这份恩情,便足以抵消之前的误会了。”
周大人叫他说中,有些得意:“正是如此。只此一样,便可叫她对咱们感恩戴德,若是日后有什么花草雅事,何愁她不尽心尽力?”
当今圣上好莳花弄草,能投得圣上所好,自然就会增加静王的胜算。要不然荣王也不会从花草盆景上头下功夫,一盆“江山万里”便叫静王党人如此被动了。虽然花草是小道,可也不能忽视,周大人是不晓得异世的,若是知道,也会说:“细节决定成败”了。
众人又商议了片刻方才散了,竹枝回到后头暖房里头,少不得又被仆妇们围着问了问是何事,她敷衍了一番,又指了明日可剪下用作簪花的几盆月季、梅花,直到晚饭时分,方才回了小院儿。
周寡妇一家都不在家,今日他们去街坊家拜年,约莫又在哪家吃上了团年饭。竹枝自己捅开了灶火,下了碗面,就着剩菜吃了,思索起今日的事情来。
到了京城这个消息灵通的地方这么久,她也隐约看出来这位周大人是大皇子一脉的。当今圣上膝下子嗣丰盛,大皇子是圣上做皇子时的发妻所出,封了静王。只是圣上登基之后,却另立了一位皇后,发妻封为皇贵妃。二皇子荣王则是皇后所出,也就是所谓的嫡出正统。下头几位皇子,要么是年纪尚幼,要么是出身不显,如今为了那个位置谋夺着,呼声最高的就是这两位了。
一个占着长幼有序的道理,一个占着嫡出正统的名分,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各有长处,就是皇上也一时不晓得选谁做太子好。周大人几个显然是站在静王这边的,长子么,名分上总是更加站得住脚的,而且皇上登基的时候如果不是为了拉拢朝臣,怎么会另立皇后?要不然大皇子就该是皇后所出了。
不过竹枝觉得吧,这种事情跟自己关系不大,就算周大人打算利用自己这枚小棋子,也没道理叫自己过去见他的同党啊!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呗,睡觉才是正事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