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三年过去,审判进入了再审。
时间仿佛可以冲淡一切,三年过去,仿佛袁非父母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从之前的不闻不问,到现在心生愧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两口子忽然幡然间悔悟,开始愧对起从小放任不管、身体有残疾的大儿子。
又聊了一阵子,凌俐对这两口子态度来了个大转弯的原因,终于搞清楚了。
他们的小儿子,有中度地中海贫血,直到今年年初孩子都十二岁了才发现。这病需要终身输血,长期排铁,患者苦不堪言,影响生活质量不说,还会缩短寿命,就算熬到成年,也可能活不到中年。
说到这里,陈素芬抹了一把泪:“医生说,实在不行就换骨髓吧,可我和他爸的,跟孩子都配不上型。现在,就只有指望他哥了……”
凌俐不由得一阵齿冷。原来是在算计着大儿子的骨髓,难怪前后态度变化这么大。
回忆完往事,陈素芬又是两眼含泪,手都有些发颤,之后从随身挎包的外袋里,掏出一个大大的信封,摆在了茶几上。
凌俐头大如斗,才刚刚拒绝了一万,这怎么又来?同样的攻击来第二次?可不可以一并驳回诉讼请求啊!
她还没开口拒绝,袁功发看着她皱眉一脸无奈的模样,连忙解释:“您误会了,这不是钱。”
他一边说着说道,一边从桌面上拿起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不是太厚的一叠纸,递到凌俐手上。
看着手里几份摁着指印的东西,凌俐瞪大眼睛:“这是……”
袁功发冲她点了点头:“我们思前想后,之前对小非不管不顾的,始终对不起这孩子。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尽一点绵薄之力吧。不管怎样,能少坐几个月牢,早点全家团聚,也是好的。”
凌俐按压住心底的波涛汹涌,细细翻看着手里的一沓资料。
这薄薄的十几页纸,内容非常丰富,竟然包括了三家人出具的谅解书,以及食堂管理员的证言。
尤其是证言,与一审认定的,似乎有不小的差距。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凌俐忙把案卷卷宗翻出来,一项项对比着。
确实,跟一审认定的不一样了。不仅猥亵地点发生了变化,从食堂的大厅,变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办公室,一些猥亵的细节,也发生了变化。
凌俐握着证言的手微颤着,抬头问:“这是哪里来的?”
袁功发搓着手,有些讨好地笑笑:“我们想着,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就等着判决吧,所以后来跑到大安去,诚心诚意跟人家道歉,还答应了赔钱。”
之后,说起他们这周跑了五个受害女童家里求谅解、以及跑到食堂管理员家里求放过的过程。
说到最后,他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两家人实在没办法说服。有一家可太凶了,那女人不但打人,还差点提起菜刀来追我们。”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隐隐有些青紫的面颊。
凌俐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想必之前上门找事的女人,多半就是因为袁功发他们上门去把人惹毛了,这才跑来找她的麻烦。
不过,略去对袁家父母对袁非的淡漠态度不谈,手里的这沓材料,还真的有可能,能对这个案件的结果产生重大影响。
半小时后,将袁非父母送到电梯口,凌俐摁下了向下的箭头,转头对他们说:“我还得再理一理案情,两位,慢走不送了。”
袁功发嘴唇动了动,和陈素芬交换了眼神,之后两人都没有出声。
等待电梯来的过程中,三人静默了好一阵子,而袁功发也一直保持着欲言又止的模样。
凌俐在等待着他开口。
电梯终于到了十一楼,随着轿厢的门打开,袁功发有些惴惴不安的声音:“您看,这些东西,有没有用?如果这次被加刑,小非可能还得多个半年一年才出来,我就怕他弟弟等不了啊。”
凌俐压抑住有些翻滚的情绪,淡淡地说:“也许能派上用场,也说不定的。”
那些证言到底能不能用,还是未知数,她还得好好捋一下,所以,这时候不适宜给被告人家属过多的希望。
不过,袁功发依然能品出她话里的意味,眼里似有几分喜色。
之后,看了看电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凌律师,不瞒您说,我被关在电梯里过,整整两小时,都快吓出来心脏病了,这辈子,怕是再不敢坐了。”
凌俐很有些意外:“啊?那就是说,不能坐电梯了?”
袁功发讪笑着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只怕再多几年,这膝盖就因为上楼梯下楼梯废了!”
看着袁家父母消失在楼道尽头的背影,凌俐默默站了会,转身推开律所大门。
她又一次翻开眼前的几叠材料,再次确认了这些谅解书和证言,确实能对案子的审判结果产生影响。
首先,取得被害人谅解,就能从轻减轻处罚;其次,猥亵地点存疑,就算是因为抗诉案件不会减轻对袁非的处罚,可只要这点存疑,案情发生了变化,要加重刑罚,也会不那么确定起来。
如果案发的办公室的相对封闭不构成为广大公众所熟知,就构不成“公共场合猥亵多名儿童”。
也就是说,袁非案子的加重情节,很有可能一下子少两个。不说减刑,但是检察院以量刑畸轻的理由提起的再审,明显不再成立。
可这馅饼砸到头上的滋味,却并没有让凌俐欣喜若狂。
她不是没想过要从受害者身上下手的,可一来风险太大,二来费力不讨好,袁非是个猥亵不到十岁儿童的人渣,受害者家属一定很大的情绪,比如,下午上门那个扇了她一巴掌的女人。
去做他们的工作,可能付出很多却没什么收效。
如果她有一整个律师团队支撑,可能还会从这里下手,可是,她就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实在没有精力从受害者那方寻找突破点,所以,她一直把重点放在,法律适用和刑法基本原则的推导上。
结果,临近开庭了,却又有这样一个重大的进展。
而且,这是被告人家属提供的,哪怕检察院对证言提出质疑,她也有“证言是来自被告人家属”这一道护身符,丝毫不担心306条的追溯。
现在面临的唯一问题就是,提交证据的时限已过,合议庭能不能认可这几份材料,很成问题。
凌俐微蹙着眉头,思前想后了很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找上南之君,看他能不能有点办法。
毕竟,这不涉及到法律法规有死规定的原则性问题,在采纳还是不采纳的问题上,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其实还是挺大的。
如果能够通融一下,这案子,未必没有希望的。
凌俐纠结了起码一个小时,直到夕阳西下天边渐渐变黑,她才收拾了办公桌回家。
虽然有过动摇,不过,依旧是原则占了上风。
她决定将这些证言直接提交给合议庭,不去惊动南之君,虽然效力待定,可能给法官的自由心证造成一些影响,也未尝不可。
临走前,她看了眼祝锦川锁得紧紧的办公室门,心里微动。
对于这次的风波,他一直是放任不管的态度,对她和戚婉之间的纠葛,看在眼里也无动于衷,甚至容忍戚婉算计到他的头上。
也许真的就像吕潇潇说的那样,他是在考验,她和戚婉之间,到底谁更有资格担得起他徒弟这样一个称号。
所以,输了的走赢了的留下,也是在他的授意之下,设下的赌局。
凌俐缓缓呼出胸口的一口浊气。
既然如此,就要赢得漂亮,给戚婉一耳光,也要让祝锦川认识到,她凌俐跟了他一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的。
又是新的一周,半个月一次的例会在上午九点召开。
这次祝锦川本人在,由他亲自主持会议。
和往常一样,一个个案子的进程问下来,等到了戚婉的时候,祝锦川特意望向她:“除了找被害人做谅解工作有所进展,对于法律适用方面的问题,有没有什么需要大家帮忙的?”
戚婉抿着嘴摇摇头:“没有,谢谢师……谢谢祝主任关心。”
虽然她好像是一时的口误差点叫错,可凌俐知道,戚婉绝对是故意的,其目的,大概就是在这所有同事都在场的情况下,让大家形成她算是祝锦川潜力徒弟的印象。
也说不定还想营造一种凌俐这只笨鸟鸠占鹊巢的感觉。
话还没容得凌俐再细想,祝锦川开始询问她:“你的案子呢?明天就要开庭了,有没有新进展?”
凌俐忙把注意力转到正事上来:“有一点新证据,可能会对案子产生一点影响。”
“时间够吗?需要向合议庭申请延期审理吗?如果觉得有困难,就告诉我,我来处理。”祝锦川似乎连好好思考一下的时间都没有,脱口而出这一长串的话。
刚刚一众人集中在戚婉身上的视线,这时候转移到了她的身上,看她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各式各样的猜测。
凌俐无暇顾及别人的看法,面向祝锦川轻轻摇头:“不需要了,按时开庭,我能搞定。”
祝锦川简单地嗯了一声也就丢开这件事,继续主持例会。
凌俐一声谢谢以后,站起身来跟他错身而过,拿着自己手里的一沓资料,去了文印室。
祝锦川立在原地, 之后,似感受到了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一回头就看到坐在长桌旁一直微笑不语的戚婉。
“你等了这么久,似乎是有话要说。”他说,之后打开房门:“既然要说,那就去我办公室吧。”
办公室里,祝锦川默默看着面前的戚婉,眼里审视的意味显而易见。
刚才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等到了办公室里两人面对面,戚婉却重复了一次之前在例会上讲过的关于取得受害者谅解的进展。
只不过,和例会上语气完全不一样。
“师父,我做得还不错吧?这个案子几乎肯定可以减刑了。”戚婉支着二郎腿,笑得大方而自然,对他严厉的目光毫不在意,也完全没有在其他人面前那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祝锦川淡淡地看她一眼,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对于戚婉的真面目,他倒是有所察觉,所以这时候见了也不算太突然。
于是,他垂下了眸子,开始看着手里的资料,一个字都没有说。
见祝锦川并不理她,戚婉声音里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师父,你知不知道,我和凌姐可打了个赌的。我们手上的案子,赢了的人留下,输了的人卷铺盖滚蛋,目前看来我好像领先呢。”
这刺耳的称呼让祝锦川瞳孔一紧:“我说过,我不带徒弟了,你这一声师父,我可受不住。还有,你和凌俐打的什么赌,影响不到你们谁去谁留,我也不会允许你们把案子的输赢用来逞一时之气。”
戚婉嘴角噙着一丝笑,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师父,你要是不认可,那我可出去了哦。只不过,你是想我哭着出去给大家看,还是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我都可以做到的,你相信我。”
祝锦川微微地摇着头。
这习惯戴着假面具生存的小姑娘,似乎对自己的演技很是自信,而她刚才这番话,带着点威胁,仿佛在说,如果祝锦川不答应,她又会兴风作浪让大家都不得安宁。
这是师兄拜托给他照顾的自己的学生,还特意叮嘱过他,戚婉老实本分,让他多看顾着点,别让人给欺负了去。
刚开始,他信以为真,也真的以为这孩子就是来一年,加点履历,让档案看起来好看些,为下一步出国做准备,现在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
都怪自己节外生枝,做什么人情,放进来个惹祸精。
而且,似乎他之前的预料也出了偏差。
凌俐因为案卷失踪又泄密的问题倒了霉,之后怀疑到了戚婉身上,祝锦川虽然不会偏听偏信,可对于戚婉,还是有几分怀疑的。
只不过,那时候经过他的一番推理分析,认为戚婉主要针对的还是吕潇潇,凌俐只是一只小小的池鱼而已。
毕竟,凌俐一个资历能力都不那么出色的小菜鸟,不值得戚婉拿高射炮打蚊子,她老是想踩凌俐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吕潇潇不那么好踩,所以先试着踩踩跟吕潇潇交好又傻得让人心疼的凌二妹。
其实要让戚婉走,他有的是方法,之所以袖手旁观,是想把这样一个习惯戴着假面具过活的人拿来给凌俐练手。当时之所以自己不出面,任由她们三个闹来闹去,未必没有敲打一下凌俐的意思。
一年多以前,他见到了好些年未见的凌二妹,发现她似乎和印象里的不一样了。
她骨子里带来那股倔劲,大概因为从少女时代到大学毕业的磋磨,渐渐失了锋芒。
而通过一年多的放手不管,放任她在逆境中挣扎,那股子倔反而被锤炼了出来,渐渐露出棱角。
可是,这半年来工作渐渐有了起色以后,祝锦川又发现一个新的问题。
她在律所的工作环境太过宽松,从来没有谁对她真的存有恶意,又时时能得到来自于他、吕潇潇、甚至于马老的帮助。
南之易那个案子虽然难打,也有田正言的帮衬。
这样固然能增强她的信心,帮助这小菜鸟迅速建立起自信,然而,习惯听取他人的意见,习惯信任其他人,习惯把所有人都当成善意的,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演技高超、人人都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行当。
他必须渐渐放手让她多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当事人,也包括身边的同事。
而凌俐,也必须要独立起来,这个独立,不仅仅指工作能力问题,更要让她学会独立思考,学会分辩善恶是非,学会不再人云亦云。
可如果戚婉针对的就是凌俐本人而非吕潇潇的时候,他似乎,应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为什么要针对凌俐?”祝锦川沉默良久,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戚婉双手交叠放在桌面,身体前倾向前拉近和他的距离:“我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你大概觉得我可以让凌俐历练一番,我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看看能不能把这被人疼被人宠自己却浑然不觉的傻孩子拉下马。”
祝锦川眸色微凝,视线放在她身上良久,可看了半天,戚婉仍旧是笑吟吟的模样。
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一句:“我不管你究竟想做什么,之前的事我也可以不追究,但是希望你做事有点限度,不要影响到所里的声誉。”
“好,有师父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戚婉站起身扶住椅背,巧笑倩兮的模样:“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和凌姐的赌局,我多半能赢,也希望她可以赢,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都留下来了。”
祝锦川倏然间收紧双眸:“你这如意算盘不错,拿一审寻衅滋事案,和再审检察院抗诉案件比,论难度根本不在一个层面,这也能比?”
“我不管,”她娇嗔着:“师父你是站在凌俐那边的,允许你偏心,就不允许我占个小小的便宜?”
看着祝锦川眸色深黑脸上阴晴不定,戚婉竖起食指,拿到轻轻摇了摇,接着莞尔一笑:
“我们小孩子之间斗气的事,师父你就别操心了。还有,偏心是偏心,师父你可别犯规哦,你要是说了不该说的,那,恐怕我也会管不住嘴了。有些你瞒了大家十来年的事,大概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了,其实,未必没有其他人知道。”
说完,她转身轻轻掩上房门,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而短促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远。
祝锦川起身走到窗前,微仰着头看着天边翻滚着的黑云。
似乎,要下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