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凌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又一页页翻着。
各项结果和去年相比基本没什么变化,她身体状况良好,医生在第一页的医嘱里,也写着“健康情况良好,继续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
其中,并没有提到基因筛查什么的事。
看来,她果然是百分之二十五的那一个,看来,又有了个铁证来支撑祝锦川之前的推测。
因为她是没有生病的那一个,所以逃过那一劫。
她讥诮一笑,笑过了以后,只觉得心里那疑问似个黑洞一般,快要把她吞没。
浑浑噩噩过了一下午,又浑浑噩噩走上回家的路。
心神不宁又心事重重,她竟然提早下了一站,在舅舅家的筒子楼那里,就已经下车。
脚都沾到地了,凌俐才回过神。
叹了口气,她决定要不然干脆去舅舅店里看看。可都走到拐弯处了,看到小店那边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景象,又停下了脚步,绕了个弯避开。
她明白之前的行为是潜意识作祟,嘴里说着坚强,可还是希望能找到慰藉,找到人安慰她。
舅舅家还有小宝的事,正在一家齐心协力对抗病魔,这个时候她去说些什么陈年旧事添堵,显然也不合适。
终归,这件事还是只能她一个人扛过去。
一声叹息后,她默默地踏上归途,脚边拖着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
市中心一家私人会所的小院子里,凌俐和祝锦川坐在长条木桌一侧,等待着被害人家属,不对,应当说是郑启杰故意杀人一案的被害人之一唐傲雪的母亲,陈蓉的到来。
之前,经过对案情的剖析,凌俐已经知道了这案子是块让法院头疼、让公安和检察院很难受的硬骨头。在办案警官、检察官都能对凶手是谁形成内心确信的情况下,却因为证据的原因无法定案,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
可以说,郑启杰就算是被法院判决无罪,也算是彻底和公检法杠上了。
他将一生一世都会处于警方的严密监控中,不要说再作奸犯科了,走到哪里都会受到限制,连到外地住个旅店,都可能被当地公安局清查,或者直接就被老板拒绝入住了。
还有,关于现在郑启杰被超期羁押的事,已经开始悄悄地发酵。
寒门出贵子的几率虽然不小,但能培养出一个海归博士的家庭,很大几率不是什么一穷二白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的家。
正好相反,郑启杰的父母都是教师,虽说不上什么学术泰斗,但也桃李满天下。
郑启杰被羁押一年以来,他家里人一开始还按捺得住,而且毕竟因为儿子犯了事,还存在了三分理亏,并不敢闹腾。
可时间久了迟迟没有进入程序,人的心思难免活泛起来。公检两家也不是密不透风的墙,一来二去打听下来,自然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再加上有律师在里面搅和,这案子下面的暗流汹涌,再不进入程序,只怕马上就要面对舆论滚滚而来的压力。
雒都市检察院,可不想把这案子弄到全国上下人尽皆知的份上,这骑虎难下的情况下,终究还是再一次移送起诉了。
不过,证据不足的硬伤再一次暴露出来。
法院初步审查后又一次提出撤诉的建议,检察院不甘心这案子就这么完了,更不甘心再同一个地方栽倒第三次。
在召开了几次会议协调下,最终,两家达成了协议,基本可以确定这案子进入法庭开庭审理的时候,会是以庭审实质化的要求,踏着正步完完全全按照现代刑事诉讼的规则开庭。
也就是说,在庭前会议里控辩双方有争议的证据,不管是证人证言还是程序性文书,都会拿到法庭上来当庭质证,甚至于办案警察、专家证人,鉴定人,也都会接受控辩双方的交叉询问。
因为程序的繁琐和正式,这会比正常的刑事案件开庭,多出好几倍的时间。
而且,为了让这个案子经得起考验,让被告人、被害人双方家属都心服口服,据说还有邀请媒体、政协人大代表当场观看庭审的打算。
可以说,一个严重暴力犯罪的案子庭审有这样公开的力度,是前所未有的。同样的,让这样一个有争议的案子冒着翻船的危险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下,毫无疑问共公检两家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公诉方强烈要求这样做,其目的就在于,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让郑启杰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狐狸尾巴。
可凌俐对此并不乐观。
随着她对案情的更进一步了解,越来越多的细节彰显着她这被害人家属代理人的不好当。
先从被告人郑启杰说。
高学历、高智商、心理素质出众,根据公诉方提供的进一步的证据,他家里的书架上,还有着法医学、犯罪心理等等书籍,厚厚的一大摞,看那痕迹翻看地不少。
心理变态不可怕,就怕变态有文化。
他蛰伏在校园里甘心做五年的勤杂工,很大几率是为了方便犯罪而已,虽然最后主动暴露自己的罪行的动机尚不明确,但本来就不能以正常人的心态去推断一个变态。
谁知道他是不是忽然脑袋发热,疑案追踪之类的悬疑片看、多了,也要学学里面罪犯的套路,故意暴露罪行跟警方唱对台戏呢?就算面对旁听的记者和观众,只怕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反而更加满足了他的表演欲。
这样的人,公安检察院都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定罪,唯一一个被告人供认不讳的,还是个量刑很轻的侮辱尸体罪而已。
好吧,现在还祭出了庭审实质化的大旗,把所有的证据都要拿到阳光下接受质证,这个侮辱尸体罪能不能定都很难说。
最直接的,唐傲雪那两条手臂经过法医鉴定是活着的时候从身上卸下来的,现在公诉方不能证明人死了,那么侮辱尸体又从何谈起?
至于郑启杰自己交代的吃了五个人残尸的供述,同样,只有几个残存的DNA片段,证据也相对偏弱。
祝锦川的评断是对的,这个案子里,辩方律师可谓是轻装上阵,重担都压在控方身上。
而她作为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想到之类,她侧眸看向下口咂着咖啡的祝锦川。
毕竟还是打着师徒的名义,凌俐对祝锦川在不经意之间透出的小习惯,还是略知一二了。
他在心烦的时候会抽烟,而他强迫自己面对一场硬仗的时候,则会选择靠咖啡或者浓茶来提神。
至于他紧张的时候,凌俐还没见过,也不清楚又会借助什么外物来缓解情绪。
这些日子,祝锦川看她的眼神里,似乎装上了些别样的情绪。至于那是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凌俐有仔细回想过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她以前是所见所识有限,更不知道其实自己生活里早已经有祝锦川的影子,这一番细细的思量下来,她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无论是祝锦川之前的故意冷落,还是后来一个个案子里让她独挑大梁直面几乎快抗不下来的压力,其实都是有意而为之。
他这一番所作所为背后的苦心,无非是年少时候的遗憾,无非是不想愧对凌伶,无非是想让凌俐快些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能够面对压力而不失本心,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从想通这一点开始,凌俐对于祝锦川的一举一动,也就格外留意起来,也想通过猜测祝锦川意图的方式,来反推她自己究竟应当从什么样的角度切入案件最合适。
担任碎尸案件被害人家属的代理人,究竟能给她带来什么?
诉讼中的地位无足轻重、案件太过血腥,即使经历过家庭巨变的凌俐,看到卷宗里哪怕是黑白复印件也能体味出鲜血颜色的照片,也无法不心悸。
即使有祝锦川拿出的那一叠照片佐证他所言非虚,凌俐也还是不能认同这个案子真能带来什么好的契机。
想到照片上那光影交叠下的年轻女孩,凌俐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思绪又开始纷乱,心神恍恍惚惚,等她再从一片光怪陆离的回忆里抬起头,面前已经坐了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下午的太阳明亮而耀眼,窗外一股股热浪袭来,而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眼睛浑浊的女人,似乎还活在去年秋天。
她穿得很不合时宜,洗到泛白的衬衣、酒红色的毛衣开衫,下面一条厚厚的黑色长裤。
她眼窝深深凹陷,脸上的沟壑纵横交错,甚至于没有一块能够说得上平滑的皮肤。
资料显示她不到五十,可这面相一看,说是六十好几也有人信。
凌俐知道,这是失去了至亲后的折磨,将她摧残地生生老了二十岁的模样。
而陈蓉见到凌俐的瞬间,有那么一瞬的愣怔,眼里流露出来的目光,夹杂着非常复杂的情绪,
凌俐低了低头,顺势往祝锦川的方向靠了靠。
祝锦川显然也知道她的惧怕来自哪里,一个安慰的眼神递给她,又在桌面下轻轻拍了拍她手臂。
不过,陈蓉接下来却收敛住了快要倾泻而出的情绪,开口说话时没有悲伤,没有流泪,更没有崩溃,嘴里一字一句说着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关于本案被害人唐傲雪的生前生后事。
“我的雪儿,从小品学兼优,人老实又本分……”
陈蓉,女,四十九岁,雒都本地人,初中文化。
她出生在一个雒都四圈层的农村,和周围大多数的姑娘一样,读书不怎么行,没有鲤鱼跃龙门的运气,浑浑噩噩地打工、结婚、生孩子。
却因为生了女儿被重男轻女的婆家嫌弃,二十三岁的时候就离异,带着刚刚两岁的唐傲雪生活。
从那以后,陈蓉的自我意识反而觉醒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