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第一年凌俐接的案子,几乎都是祝锦川选过的必输的。本来想看看她输到什么时候会来和他拍桌子,把之前磨得平平的棱角,再次打磨出来。
没想到,居然那个必输的新植物类型案子,她运气爆棚,找到了南之易出庭做专家证人,赢得很漂亮,让他非常意外。
结果再之后的曲佳那一场,差点出了意外。直到现在,他想起那案子里的纠葛,想起凌俐脖子上深深的勒痕,也是忍不住地后怕。
也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傻傻地横冲直撞了。她这样较真的性格,如果再不多看顾着点,这凌家的一根独苗再出点什么意外,他就追悔莫及。
所以才有了,祝锦川带着凌俐,在秦兴海一案里的摸爬滚打。
那个案子他绸缪了很多年,可以说没有人比他下的功夫深,而且,从他决定把案子交给凌俐的时候,就开始细心打磨每个细节,以至于到了最后,没有谁比凌俐更适合担任秦兴海辩护人的角色了。
果然,那是她真正开始蜕变的时候,从那以后,璞玉面上灰扑扑的伪装渐渐磨掉了,整个人莹润起来,以至于能在谢柯尔公司的诉讼里,独自挑起大梁。
想到这里,他声音里带了些微的暖意:“之前一年,我揠苗助长有些不人道,你怪我也好,不理解也好,我都认了。不过我要说的是,你在那样的逆境也能挺下来,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百分之九十的人,变化也非常明显,让我知道一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也让我知道,哭过了的凌家二妹,能有多坚强。”
凌俐垂下眸子,只觉得鼻腔被一股涩意堵住,又有东西冲上眉心,快要涌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好容易忍了回去,却没禁住祝锦川的下一句话。
他一字一句,目光坚毅:“我知道你以为我嫌弃你笨,其实,我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只想让你找到自己的方向而已。还有,你输得够多了,这场我不会再让你输的,绝对。”
耳朵里嗡地一声,她只觉得脑袋里、视线里,全是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到了。
以祝锦川这样一个低调几乎算是默默无闻的实务派律师,跟余文忠在学界以及司法界的根基相比,无疑是以卵击石。
即使有马老的帮助,也不见得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之前说得轻松,凌俐却知道,有些时候算错一件事,就是满盘皆输。
明天的开庭,经过前期的大力渲染,凌俐能够想象到是什么样子的。
必定是记者满席,熙熙攘攘的嘈杂一片。
而众目睽睽之下,被有先天优势的余文忠定位为“奸角”律师的他们,如果不能顺利翻盘,那就是骂声一片。
甚至于,哪怕没一点存在感,也会被故意带节奏的媒体,渲染成心虚、怯弱、收了钱不办事等等等等。
有心理承受能力是一回事,事业上受到影响,又是另外一回事。
首先,在刑事诉讼领域,没有被告人愿意把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交给一个有替公安局、检察院洗地的不良律师。
其次,即使回到知识产权领域,也没有人会把几千万的诉讼,交给一个已经被定义为博眼球、求出名的只知道耍滑头的律师。
最后,余文忠在业界毁誉参半是不假,可是吃瓜群众并不这么看。至少,在网上不少人吃他这一套的。
祝锦川能在开庭前说这些话,能根据她的判断和意愿,改变本来十拿九稳能拉余文忠下水的布局,转而向着追求案件真相的方向布局,无疑已经是把凌俐,完完全全当成了队友,而非可以随时抛弃的工具。
凌俐低头,声音微哑:“我想,越接近真相多一点,我们的计划,就能多一点成功的几率。”
她已经把明天的出庭定义为了“我们”的。
祝锦川听到这样的变化,只微笑着:“二妹,现在你想做什么,放心去做吧,你的身后,有我顶着。余文忠从你这里拿走的也太多了,我会让他全部吐出来。这些,是你作为徒弟应得的,也是我欠你姐姐的。”
凌俐紧握着手心,指尖掐得掌心微疼,也感受着那一团渐渐升高的温度。
她忍不住微颤起来,她忍不住微颤起来,心里微暖感觉,这时候更甚。甚至燃起了,她是在和他并肩作战的错觉。
埋头整理着情绪,好几分钟后,眼前的雾蒙蒙终于散开。
她抬头:“师父,真的谢谢你。以前有过不理解的地方,觉得你不近人情,现在是真的明白了过来。”
祝锦川轻松了下来,支着二郎腿,双手交握放在腿上,轻声一笑:“你不怪我管你管得太多、干涉你太多就好。”
凌俐一愣,马上摇头:“哪里会,巴不得您多指导一下。”
祝锦川眼里别有深意,带着点戏谑:“只怕你以后不会这么想了。”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但是凌俐一时之间也没有心思细想。
祝锦川也不给她时间来消化,抬腕看表:“两点了,回去吧,已经算迟到了。”
凌俐点头,正要说话,祝锦川忽然说了句:“联系戚婉,再谈一下民事和解方面的事。”
“和解?”凌俐不解,“郑启杰的父母现在的态度很冷硬,我觉得和解不会有效果的。再说了,明天就要开庭,这时候才谈和解?有用吗?还有,戚婉会同意吗?”
先不说对方答不答应了,就说这无关痛痒的和解,能起到什么效果?
附带民事诉讼,真的就只是“附带”而已!除非是在那些罪证确凿的案子里,想要通过足额赔偿,换得被害人或者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从而减轻、从轻处罚。
可是,以郑启杰父母从来避而不见的态度来看,他们哪里可能会花巨款求一纸谅解书?
祝锦川没有着急给她解释,一路沉默,让凌俐自己好好想想。
从烤肉店回律所,起码走了一大半的路,凌俐一番冥思苦想,终于脑袋开了窍。
看她眼睛一瞬间亮了几分,祝锦川也明白,这是回过神了。
还不错,这顿悟比他想象的早来了几分钟。
他挑眉侧眸:“明白了?还不去打电话?”
凌俐抿紧了唇重重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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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凌俐之前预料中的情况一样,他们利用开庭前最后一下午的时间,与郑启杰父母就民事赔偿部分的和解谈判,并不是那么顺利。
余文忠自然是不会参与这无关紧要的部分,他的立足点是无罪辩护,当然不会赔一个子儿,更不会用民事部分的和解,来换取家属的谅解协议书。
带着郑启杰父母赴约的,是戚婉。
一到约定地点,戚婉就有些不耐烦,瞥了眼早他们半个小时到达的凌俐和祝锦川,嘴里嘟囔着:“陈蓉呢?”
祝锦川轻言浅笑:“她已经全权委托我们,并且,对于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既然得不到半句抱歉的话,她也害怕自己在面对被告人家属时,会情绪失控。”
跟在戚婉身后的两位老人,不约而同低了低头,眼里闪过有些晦暗的光,看样子,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丝惭愧的。
凌俐心里有些快意。
从事发至今,郑启杰被刑拘开始,郑启杰的父母,从来没有主动露面表示过一丁点的善意,这也是让陈蓉难以释怀的地方。
不管刑事部分是怎样的判断,陈蓉当做心肝宝贝培养长大的女儿,两截断臂出现在了郑启杰家的冰箱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眼看这上庭的最后关头了,两人才愿意露一下面,这还是祝锦川多番绸缪才达到的效果。
哪怕只知道今天这番和解是在做戏,但能给他们点脸色看看,也是很让人愉快。
祝锦川看起来不像凌俐这般心事翻涌,他很平静地说完刚才那番话,接着直视对面表情忐忑的三人,开门见山:“关于附带民事诉讼部分的赔偿,不知道你们考虑地怎样了?”
听到“赔偿”二字,刚才郑启杰父母面上心虚中夹杂着不安的表情,马上消失无踪。
“一百二十万?你这是在讹诈!”郑父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这样漫天要价的,你的良心在哪里?”
“杀人加碎尸,本身就是加重情节,死刑十拿九稳,另外,你们要知道,雒都这边的市价,基本就是一条命九十万。唐傲雪死无全尸,她妈妈要求多赔点,也不为过。”
祝锦川语速不快不慢,谈不上铿锵有力,却把郑父刚才似乎要暴起伤人的气势,一点点地压了下去。
对面的郑父面色铁青,和戚婉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我们商量一下。”
之后,起身离座。
祝锦川一点都不着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继续窝进椅子里,小口小口地品着茶。
凌俐微微前倾身体,有些不解地问祝锦川:“师父,明明这个金额不可能达到,为什么还提出来浪费时间?”
他笑而不答,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之后望着不远处眉目焦灼的三人,眼里毫不掩饰的讥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