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9)
相思
这二人已经疯了。
看着瘫倒半死的顾卿河和面目狼狈的高德顺,姬兰怒冲冲一翻手腕,将灵羽针夹在指间。她生平最恨被人瞧不起,此时两个无名小子竟也敢声言相让,他们当她是什么?
“你让不了三招。三招之内,我必将你拿下!”她一声娇喝,跃向德顺,挥手向他扎去。多冈见郡主出手,忙抽刀随上,攻向德顺身侧。
姬兰身法灵动,多冈刀势凛冽,二人夹击之下,德顺几无逃生之机,连连后退亦不能避,只得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
顾卿河道:“第一招。”
姬兰嗤笑:“满地乱滚也算让一招?”足下一蹬,身子悠然升起,灵羽针璀璨一闪,凌空击下。
德顺一滚之后还未站稳,便觉银光迫近,耳边又闻风声呼啸,多冈刀锋挟开山之威斜斩他肩背。这一招是万万躲不过了。姬兰身形飘忽难以对付,相对而言,还是有伤的多冈可冒死与之一拼。德顺一招“蜡垂兰烬”左掌后击,一把托住多冈手肘,屈膝蹲身闪过这一刀,顺势将他向前推去,扰了姬兰的一击。
德顺旋身后撤,喘息不已,后心已全是冷汗。多冈一刀劲力极沉,饶是他负了内伤,托他手臂也已耗尽德顺全身之力,但这一招还是成功让过!
“第二招。”顾卿河又道,抬眼看着德顺,“再让一招,我们便可联手。”
绝地之中,唯有这悬于眼前的希望能令德顺鼓起勇气。他喝道:“好!”衣襟一甩,身形微侧,比出“秉烛夜游”的起势,这却是赤炎掌中少有的游走闪避招数。多冈怒意勃发,刀光放出一团冷冽幽蓝,向德顺笼罩而下。德顺蹑足而闪,迎头遇见姬兰银光点点的双拳,他全身已经被封得毫无退路,唯有提掌前推,咬牙迎了上去!
他明知灵羽针有毒,却还拼死而上?
电光石火之间,惊诧在姬兰脸上一闪而过。这转瞬即逝的犹豫立即被德顺窥破,他忽变掌,指尖向姬兰手背一戳。辣痛爆起,随之而来的却是姬兰狂潮般的羞恼。
他是故意迎上来的。他赌的就是自己不会对他下死手!
他以为他是谁?
难道自己真不会对他下死手?
姬兰眼眸一冷,心中似有冰霜层层覆盖上来。她手指一捻,两根银针激射而出,直奔德顺双眼。德顺忙催内力,一掌“芙蓉红泪”拂过,热风拍落银针,可身后却蓦地一痛,正是多冈长刀掠过后背,立时热血飞溅。
德顺负痛闷哼,缩身踞地,冷汗滴落。却见顾卿河一挺身,飞快说出一大套话来:“辽东燕塞刀沉稳厚重,套路不多,却颇实用。多冈使来杀气极重,想是经沙场磨砺,竟将这平常刀法再上层楼,不过,不足为惧!”他转向姬兰,“倒是你的身手费了我不少脑筋。”
众人一时怔住,都呆呆看着他。
原来他要德顺让招,是要在三招内看出对方的套路根底!
天下门派招数何止千万,他怎会有三招内便识出门派招数的能耐?他究竟是何人?他已如此厉害,而他身后的组织又会深邃何如?
姬兰更是吃惊。她瞪着顾卿河,惊惧地听到她决不愿被提起的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琤瑽韵!”
“八旗宗室女子,会的竟是一手齐鲁之地南官戏班子里的功夫,其中缘由真是耐人寻味。”
姬兰面色一变,低喝:“住口!”
“琤瑽韵的功夫果然飘忽难定,一定要让德顺扛了一刀,才换来这价值高昂的三字。”他笑容微露苦涩,又一挑眉,露出昂扬之色,“但我知道了你们的根底,便必胜!汉宫传烛!”
德顺一惊,立时明白是在说给自己,当下想也不想,一招“汉宫传烛”使出,炽烈掌风扫开姬兰手臂,返身挡在二人之间。多冈长刀尾随而至,只听顾卿河道:“星陈帝子!”
这却是赤炎掌第一重“星灸火”的招数,习武之人都是一心求索高深,对敌时更是招数越高妙越好。可顾卿河却叫出这威力尚小的一招,德顺虽纳闷,也照使不误。
他内息微敛,左手护住胸腹要害,右手平平外伸,恰好拍上多冈的刀身。炽热手心触及冰冷金属,竟天衣无缝地制住刀势,二人都觉意外。
顾卿河又连声叫道:“冷烛无烟、朱蜡照水、手扪星辰、芙蓉红泪!”他挣扎着坐起凝神识别招数,额上已沁出汗来。
他一开口,便招招可认,简直如开了慧眼一般。德顺信心大涨,浑然忘了背上伤口,招数使得如旋风一般。而内息在第一重星灸火与第二重烛灼火之间吞吐切换,也令他且惊且喜,原来赤炎掌竟是可以这样使的!
可这初始的惊喜也渐渐平息,姬兰二人疾风骤雨般攻过来,德顺勉力周旋,终于明白顾卿河使招再精妙,但自己功力有限,仅能抵御,还是难以击败他们二人。认清这一点,他却不慌张,只是全然相信顾卿河,知道他定有办法。
“西窗剪烛!”顾卿河声音微颤。
德顺依言出左掌,恰好避过姬兰满把银针,一掌拍在多冈肋间,将他击退。恰在此时,顾卿河忽又提高声音:“右腿斜踢,弹腿!”
德顺一怔:这是什么?赤炎掌哪有这两个腿上招数?这斜踢,又踢向哪个角度?但他无暇细想,心一横,向右侧胡乱踢去。
此时多冈退至一旁,姬兰却在德顺前方,这两脚凌空踢出,毫无目的,一时看去古怪至极。姬兰正自喘息,见德顺这样一踢,恰在自己面前空门大开。这转瞬即逝的良机诱惑太大,姬兰迎身而上,银色激电破开黑夜,直向德顺刺去!
多冈瞬间识破这是诡计,大声叫道:“不要!”
几乎就在同时,顾卿河厉声道:“焰起云萝!”
这是赤炎手七式之中的杀招!德顺踢出的右腿已来不及收回,仓促之间左脚一拧,旋身而下,竟头朝下倒劈出这一掌,激动之下内力一催,竟也真的使出了第三重烈焰火之威!
火焰猎猎爆响,向外燎去,眼见便要击中姬兰。多冈目中凶光怒涨,持刀回撩去接这一掌,却听一声尖利刺耳的嗡鸣,正是德顺掌风沿他刀背摩擦而下,重重击在他腹部。多冈口中鲜血狂喷,长刀脱手。
多冈倒在地上,德顺与姬兰对视一眼,都怔住了。
德顺不敢相信自己竟突破了第三重烈焰火,并能将多冈击倒;而姬兰却满心满肺的愤懑:原来他竟真能处心积虑,要一掌击死你!
她面色骤变,双腕一扭,满把灵羽针就要向他放出。一直围在周围的十余名官兵也不待命令,立时冲了上来。
德顺见状不待顾卿河指点,飞身上前,以“冷烛无烟”锁住她手腕,还未抓紧,却见顾卿河长出一口气,向后倒了下去,胸口虽还起伏,却似只在换气了。他太过虚弱,方才一路指点更是心力交瘁,德顺见他如此,一时惶急不已。
姬兰冷笑道:“没了他,你能制住我?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他,瞧你还有什么能耐!”
二人身边已被官兵团团围住,十数把长刀顶在德顺背后。他咬牙不语,手上却暗自加力,牢牢锁住姬兰双手,决心死也不放。他面容本是爽朗热情,此时却脸色铁青,目光中再无一丝温柔。这绝情神色令姬兰恨意陡起,手指一弹,灵羽针飞射而出。
德顺偏头避开,便觉手上一松。姬兰已冲向顾卿河,指缝内挟起银光如水,俯身向他扎了下去。
顾卿河突然睁开了眼睛。
姬兰心一沉,差点惊呼出声:莫不是又中计了?手却一刻不停,一把银针蓦地戳入他胸口。恰在同时,亦觉口中一涩,似有异物飞入。
德顺猛扑上来,顾卿河与姬兰却同时道:“你中毒了!”然后二人都不再动。死一般的寂静蔓延而上,仿佛将一切鲜活的声音都干裂成片。
顾卿河脸上泛出奇异颜色,如天青瓷釉般通透冰冷。那是灵羽针上淬的剧毒“碧云天”,中者再无生还之理。而姬兰却面色惨白,颤抖的手抚在雪颈之上。她想要吐出顾卿河弹入自己口中的异物,可每次干呕却只令那东西向下滑得更深。咽喉之内刺痒微弱,温柔得如黏着一丝绒毛,却明白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我一直等的便是你来攻我的这一刻。这样,我才能过给你‘相思’之毒。”顾卿河轻声道,“关于我的组织,唯一真实的,便是这‘相思’。这毒缭绕如丝,它如相思一般,除了那一点点永存于心的刺痒,其他一无所有,但这一点刺痒已足以要你的命。”
姬兰抑制着颤抖,抬起泪眼瞧着他们。
“琤瑽韵行事向来偏激,想必你的‘碧云天’并无解药。我的‘相思’却有。”顾卿河仍是淡淡地道,“我已是没救了,只想用这解药换德顺一条命。你放我们走,三日之后,自会有‘相思’的解药送到你手里。”
姬兰咬牙一笑:“我如何信你?”
“你可以不信,不过是大家一同陪我死。”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打麦场上一片寂静。
德顺靠在顾卿河身边,因背伤而吸着冷气。他的泪已干了,心底是一片荒凉。原来这世上的好东西他一样也留不住,他本该就是孤零零一个,一直孤寂至死的……他举起双掌仔细瞧着,就算突破了赤炎掌第三重又如何?就算突破了第五重又如何?
若是这样孤独一辈子,天下第一也不过都是个笑话。
“她还在那里么?”顾卿河闭着眼睛,轻声开口。
“他们都走了。姬兰……也走了。”德顺暗自苦笑,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从未存在过,就像自己身边慢慢死去的顾卿河一样,原来一切不过是幻影和虚妄。
“不,我是说……我姐姐……”
德顺一怔,还以为他是中毒出现了幻觉,可一种奇怪的感觉驱使他转头四顾。麦海茫茫,在星光下如潮起伏,在远远的麦浪之中,果然有个模糊白影伫立不动。似乎察觉到了德顺的注视,她飞快移动,转瞬便消逝而去,仿佛融入了天际星河。
“她?”德顺甚是疑惑,“她刚刚也走了。”
顾卿河似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她为何会在这里?而且她既是你姐姐,为何不出手救咱们?”
“她不会救‘咱们’。她拼着冒犯门规,只能保我不死。”顾卿河望着天际,眼中全是星河倒影,“你若败了,她才会出手救我。”他转头看着德顺,微微一笑,“也就是说,方才你搏命拼杀,其实是为你自己。”
德顺一惊,不解其中的缘故,只听他接着道:“可我却也不能让你死。”
他话音淡淡,德顺立时明白过来,心中一暖。
天罚令门规严酷,顾卿河与自己交往过密已引来杀身之祸,夏烟自然不会再出手救自己。而顾卿河却明知有夏烟在场,也要与自己联手拼死一搏,不肯放弃自己召唤强援,亦不惜身中剧毒。
德顺一时哽住,情义若太过深重,反无话可说。
“背我起来,咱们走。”他说得毫不客气,可这满不在乎的语气却令德顺又惊又喜。德顺瞪眼看着他,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走?难道你好了?”德顺忽地欢声大叫,一把提起他,“你还是在骗人,是不是?你根本没有被废掉武功,也没有中毒,是不是!你都是在骗人!”他用力乱晃,顾卿河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只是喷出一口血。
德顺吃惊放手,手足无措。
“你这傻子……”他奄奄一息,“若不赶快上路找大夫,我定会死在你手里,这次我可不会骗人……”
尾声
云荫堂内蝉声噪杂。
郡主坐在紫檀三屏背大椅上,神色苍白。
对面的中年女子收起脉枕,皱眉道:“郡主脉息正常、呼吸平和,眼白、舌苔无征可查,脏腑亦无中毒迹象。”
“都说‘草木枯’木清秋精研天下百毒,你怎会瞧不出郡主身中何毒?”多冈语音嘶哑。他内伤极重,回府后却还是硬撑着不肯离去。
木清秋微微摇头:“惭愧,我不识得。这‘相思’的毒名,我也从未听说。”
“相思”二字一出,姬兰心里蓦地闪过德顺全无心机的笑脸,伴着顾卿河那句蚀骨之言:这毒如缭绕如丝,它如相思一般,除了那一点点永存于心的刺痒,其他一无所有,但这一点刺痒已足以要你的命!
不错,那刺痒就在喉间时刻提醒,提醒的不是相思,却是她的妇人之仁和自作多情!
她脸上满是羞愤之色,昂然抬头吩咐道:“我不等解药了,让韩宿、杨九、乌铁关三人出发,去追他们!”堂外有人应声而去。
多冈猛地抬头:“郡主万万不可!郡主千金之体,那人狡诈非常,若激怒了他……”
“住口!再多言……就连你一遭杀了!”与二人同去石桥村的十余名官兵在回来的路上都已被姬兰所杀,既为泄愤,也因为他们听见了“琤瑽韵”三字。多冈知道姬兰说得出做得到,便强忍不语。
堂外忽有侍卫快步跑入,在廊下禀报:“禀郡主,王府门外发现此物!”他双手上举,捧着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众人都是一惊。姬兰刚要上前,却又停住脚步,望向多冈。多冈劈手夺过,打开简陋的木盖,三人向里看去,里面竟是空的。
姬兰面色一白,却见盒子微颤,角落里滚出一颗极小的种子。
——那是麦芒。
原来顾卿河所说的毒药“相思”,竟是一粒挂在她咽喉之中的麦芒!姬兰眼前微眩,只觉四面蝉声鼎沸如海,皆如讥讽嘲笑,向着她直压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