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术(8)
骗术
与他们离开时一样,顾卿河还是躺在打麦场边的木台之上,有气无力地靠着一堆干草。听见众人走近,他微微睁眼看着他们,笑了一笑。
德顺面目狼狈,衣履不全,被官军押着,姬兰与多冈却并肩而行。这一幕对顾卿河来说本该吃惊,可他眼中却只有云逝月出般的明晰笑意。
德顺怒火盈胸不得纾解,此时见到他的笑容,突然心中一凉,似有冰雪浇顶而下,“嘶”的一声烟熄火冷,只余寂然平静。他们二人同行数月,辗转千里,曾遇夺命之险,亦曾有琐屑之争,此时一同再入绝境,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
不过是联袂赴死,又有什么可怕?认清最坏底线,便再无摧心之忧。只是临死之前,德顺脸色一沉,缓缓打量身边的官军众人,心道不知能赚几条性命同去!
姬兰见顾卿河神色宁静,微微诧异,问道:“原来你是知道的?”
顾卿河点头:“我已等不及了。”
二人话中都是意味深长,德顺这才回过神,原来顾卿河早已察觉不妥。可是,他为何不早些戳穿姬兰的诡计?正自猜疑,却见顾卿河眼巴巴瞧向自己,问道:“面呢?”
德顺一时哑了,张嘴半晌,忽地怒道:“还要吃面!你是傻子么?都死到临头了,他们是来抓咱们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顾卿河倦倦垂眼,“我怎会不知?我一见她就觉不对劲,正要在堂子里想办法试探,却不想遇上了姐姐……”他摇头叹息,“然后我在马车上醒来,听见杨九一声鞭响,就知道进了清廷罗网了。”
众人一惊,想不到他心念竟如此之快。德顺又哑了片刻,道:“什么?什么杨九?你又怎会知道……”
“‘揄扬九重’杨九那样的高手,作伪可远不如姬兰姑娘,他的杀气太难掩饰,连我都怕。”
“揄扬九重”四字一出,德顺便觉惊骇,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从前在塞外之时,他曾问过师父:“是不是武功越高,杀人越容易?”
师父摇头道:“功夫是否为杀人之技,全在本人心念。武功高手专于武功,杀人高手却专于杀人。武功与杀人之术本是并行不悖,可若两者皆精,譬如剑之两锋交汇成尖,便是绝顶的杀人高手。当今江湖之中,堪称杀人高手的仅有三人……”
惊骇之下,德顺不知不觉将师父的话念了出来:“天汉星渚韩宿、揄扬九重杨九、黑云压城乌铁关!”
原来赶车的九叔便是“揄扬九重”杨九!
“盲谷中人果然好眼力。”计策被揭穿,姬兰毫不尴尬,反而笑吟吟地夸赞,“不错,这三人现都已入我毂中,为我做事!”
“哦?他们现在何处?”
姬兰笑道:“自然在他们该在之处,等着他们要等之人。”
顾卿河缓缓抬头:“是不是在景王府等着‘樵人十咏’?”
他的神色再次现出那种古怪的认真无辜,就如数月前塞外那个血腥的风雪之日一般。德顺一凛,似有什么在心底缓缓探头,如春草初生,根须悸动,还未顶破地面,却有翻天覆地之力即将萌发!
这个家伙又在搞什么?
姬兰甚是得意,嘴角一抿刚要回答,却也忽然意识到了顾卿河眼中的揶揄。她面色一变,厉声喝道:“你!”
顾卿河眨眨眼:“不错。”
二人一时静默,打麦场中再无任何声音,只有夜风掠过,卷起麦浪逐波。
德顺虽憨直,此时却也慢慢想通,似乎……顾卿河又把他们骗了。
若他一上马车便认出陷阱,那他说的话就一定是鬼扯。盲谷……不就是芒谷?也就是麦子,这家伙一眼瞧见路边麦田,想必就编了这个名字。而“樵人十咏”,也许是出城时看见卖柴的,为显声威凑成十个,好令姬兰调杨九这头猛虎离山而去……德顺慢慢咧开嘴,放声大笑:“原来……原来你都是骗人的,什么盲谷、‘樵人十咏’都是你编的!哈哈哈哈……”他忽又想起什么,转笑为怒,“既然没有‘樵人十咏’,为何还要让我进城?害得我爬城墙?”
“要你进城是为了买阳春面,你忘了?”
他竟还敢提那碗面!德顺简直无语。却听姬兰冷冷道:“他算准了我们不能任你挂布条为号,定会拦阻。他让你进城,是为迫我们现身——真是好骗术!”
顾卿河自谦道:“我的骗术其实远逊于姬兰姑娘。如此成功都是因为你……”他笑望德顺,“你那时哭得撕肝裂肺,不由得她不信。”
德顺一怔,脸一直红到脖子。
姬兰咬紧牙关。她万万没想到顾卿河竟如此狡猾,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更以寥寥几语使自己中计,不但调走身边高手和重兵,还不得不现出真身。她心念电转,眼光四面打量——既然他能设计骗人,只怕也能在这块打麦场上动什么手脚。她抬手一拍,便见打麦场周围草丛之中站起数名官兵,这是她早安排于此的。
见她探寻目光望来,便有守兵禀报道:“我等一直守候于此,他并无异动!”
姬兰略放下心,当下冷笑道:“好个顾卿河!你虽能骗我一时,却逃不出我的天罗地网!你们两个在朝阳府触了我阿玛的霉头,还以为能逍遥法外?”
“既有天罗地网,你为何还要乔装打扮接近我们?”德顺听她说起“阿玛”,已知她是满人,心中一阵酸涩,话里也带上从未有过的刻薄,“想不到你那么会演戏,若不是八旗宗女,去坊子胡同想必也能出人头地。”
顾卿河还从未听过德顺竟有如此锋利的口吻,怔了怔,猛地咳嗽起来,也不知他是笑还是喘,几乎背过气去。
姬兰一怔,涨红了脸,反手向德顺脸上抽来。德顺忙向后躲,却不及她手快,“啪”的一声,火辣辣一掌正挨在脖子上。
二人怒目而视,德顺瞧见她眼中似有泪花一闪,可这闪烁也像是幻觉,姬兰忽地一扬脸,转怒为笑道:“只要我捉住了你们这些反贼,不让你们祸乱天下,便是演戏又如何?就算是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天罚令杀手,不也被我缚住了手脚?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说出你门中秘密。”
她眼光流转,又露出在马车上套取德顺信任时的柔婉神色:“你二人也算少年豪侠,我倒可以在阿玛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留你们为朝廷效力。战乱渐息,天下平靖,我们的江山已越坐越稳,我劝你们……”
“住口!”德顺听她说得离谱,愤声大喝,激怒之下面容扭曲,声音满是鄙夷。姬兰惊怒地瞪着德顺,心里蓦地一闪,这才回过神:自己与他原是各处世界两端、划天为壑之人。
她微一恍神,竟有一股委屈浮上心头——怎会是这样?
却听多冈在她身后低声叫道:“郡主!”
他的声音似劝诫也似警醒,姬兰一挑眉,已恢复镇定,厉声道:“我瞧你们死到临头还能硬气多久!”
“死到临头的还不知是谁呢。”顾卿河笑意渐收,冷冷向姬兰看来。他虽重伤垂死,可这一眼中的杀机却如箭激射。
多冈见状不由一惊,闪身挡在姬兰身前。
姬兰愤怒不已,一把推开多冈,喝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敢与我叫板?”
“敢!”顾卿河话音低弱,语气中却现出悍勇。
德顺闻言全身一震,双眸炯炯瞧向顾卿河,对上他眸中的悠然笑意:“你信不信我?”
你信不信我?
德顺一时恍然,竟不知如何应答。自己原本是全心全意信任这个世界的,这世界却多报以欺诈。曾深信不疑的大师兄恶毒设计,毁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身边少女的关爱体贴,竟也皆是虚假。可自己的信任便再也无从交付了么?这世界上,总还有那么一个人,是值得自己以性命相托的吧?
虽然他来历不明、身世神秘、性情古怪、言行莫测,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以上任何一条,都不是值得信任的理由,但德顺心潮一起:我信他!
我信同仇敌忾,信袍泽之谊,信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信绝境联手迸发的悍勇,还信目光交错之时激发的默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信!”德顺慨然应答,二字勃发如鼓点,浑身血液都烧了起来!
“好。”顾卿河点头,抬手向众人一指,“现在,你我一起,击败他们!”
姬兰哂笑:“你这莫不是死前的胡话?你一个废人,他的功夫又只算个半吊子,有何能耐对付我们?”
顾卿河却不理她,只对德顺道:“你可记得春安堂里那名千总?”
德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春安堂内,顾卿河以话语指点德顺对敌,一招便将那千总击退。
“你我两人那样联手,便可以天下无敌!”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托大,众人都是一怔。
姬兰冷哼一声:“果然已在说胡话了!”
顾卿河神色自若,自顾自地说下去:“杨九既已被我支走,便再无可惧。咱们与他们之间实力差别太过悬殊,为表公平,先让他们三招。”
让三招?
德顺瞪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说是两人联手御敌,但出手的只是我。我的一套赤炎掌使得平平,打出花来也无法抵御姬兰一人,更何况还有多冈及一群官兵?
他略一疑虑,却见顾卿河清澈眼中爆出星芒。二人对视一眼,如燧石相击,心中立时燃起战火,深沉杀意弥漫而出。只因全心信任,一切顾虑都可抛诸脑后,德顺再无挂碍,一瞬间反升起渴战之心。
“好,我就先让他们三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