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租界里近日流行一股从欧洲传过来的新风潮:骑马。一个名叫汤姆逊的英国人,雇用着几个白俄教练,开了这家哥伦比亚骑术学校,一时间掀起一股“哥伦比亚生活圈”的风潮。来练习骑术的,以青年男女为多,莫不非富即贵,既有驻上海的外籍人士,亦有上海滩巨贾的二代三代,还有汪伪政府高官的家眷们。
今天,哥伦比亚骑术学校里有些莫名的骚动。梳着精致发髻、穿着长裙的淑女们,满心想表现对另一个女人的蔑视,可就是,总忍不住要看她。
你看她那副狂浪的样子:一头大波浪就那样披散着,那沉甸甸的睫毛也不知涂了什么,那条灰色的骑马裤是那样紧,将她的大腿轮廓勾勒得一览无余,还有那软颤颤的胸部……淑女们的心里浮上了那个她们不敢说出口的字眼:骚。与她同来的男人,该不会是日本人吧?这女人一向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日本人走得亲密。可看到那男人斯文英俊,对她的温柔爱意溢于言表,淑女们又禁不住嫉妒了。
妙妙推开山本亨和教练推过来的手,以标准的姿势踩着马镫上马。世人都把自己当成妖女,可其实,自己何尝不是正宗闺秀出身,这些骑马赋诗、琴棋书画,正经是自己打小就接受过来的教育。
山本亨标准的京片子“自个儿小心”,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都被抛在身后,妙妙熟练地一夹马肚子,缰绳轻抖,御风而去。山本亨心醉神迷地看着那个背影。他在第一眼看到这具肉体的时候就对之产生了兴趣,可随着时间过去,他越来越着迷于这个灵魂。
他并不知道此刻这个灵魂里转动着的念头,是如何在今晚山本亨的哥哥——山本男的晚宴上,拿到她必须得到的情报。
毫无头绪。妙妙摇了摇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吧。此时此刻,就让自己好好享受这恍若回到少女时代的快乐。
时间退回半年前。
在大上海沦陷之前的那个秋天,中日之间曾有过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面对敌我水军的实力悬殊,蒋介石求助“上海王”杜月笙,以壮士断腕之姿,在江阴要塞处,以两百余艘沉船布下埋伏,意欲给日军来个关门打狗。没想到走漏了风声,日军舰队在靠近江阴时突然掉头,功亏一篑,有内奸无疑。杜月笙当着蒋介石放下一把满膛的*,放话说内奸若是他那边的人,就用这把手枪当场取他性命!
不用他说,蒋介石也将怀疑对象放在自己的国军里。江阴沉船中的那一百余艘商船,可都是杜月笙真金白银的财产,想必他绝不会这样开自己的玩笑。而彼时国军中的内斗之激烈已达巅峰,出个把投日的内奸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
江阴沉船之后不到三个月,上海滩沦陷。这场胎死腹中的战役,表面上没有人再提起,可其实针对内奸的调查工作一直在暗中进行。直到最近,军统方面终于锁定了怀疑对象——国民政府行政院机要秘书黄浚。但要将其批捕,还需要最后、最关键的证据。
黄浚似乎已经发现了军统的跟踪。事不宜迟。像这样位居高层的内奸,中转环节一定极少,极有可能他是直接与当今的日本总领事——山本男单线联系。能够接近山本男的人呼之欲出,组织指令妙妙:在短时间内不择手段,从山本男那里取得黄浚的直接罪证。
当天晚上,在日本领事馆的宴会厅里,妙妙以一袭最新款的法式礼服裙艳惊四座。那件礼服裙是极浅的薄荷绿,缎子面料,走动起来像移动的波光。胸口处打着十字交叉的蕾丝结,上面镶满了绿松石和钻石,在颈后会合。雪白的背部直开到腰际,此处亦有一条镶满绿松石和钻石的腰带。妙妙的一头波浪发处理成小发圈,油光水滑地贴在脑际,活脱脱是一个法兰西贵妇。
妙妙以自己的性感和美丽征服了全场的男士,再以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谦卑的姿态征服了全场的女士。再加上她之前与山本亨合演的《东亚大和平》,在日本人中极受好评,一时间竟成了宴会的焦点。山本亨一脸喜色地拥着她四处寒暄,就连山本男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心里对弟弟如此痴迷这个中国女人多少多了几分理解。
一曲华尔兹既罢,舞池中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妙妙与山本亨这对璧人的身上。就在此时,妙妙却脚下一软,悬然欲倒,还好被山本亨一把扶住。只见妙妙附在山本亨耳边说了句什么,山本亨又好笑又怜爱地将她抱起,经过哥嫂身边时轻声解释:“她节食太厉害,是体力不支。我带她到客房休息一会儿。”
大嫂恍若大悟,深表理解。这上海滩的美女们,为了将自己挤进那些美轮美奂的礼服里,有什么苦吃不得的?她一把拉住了欲跟过去的山本男,让他别去打扰那小两口。
山本亨熟门熟路地将妙妙抱进二楼的客房,将她放在罗马大床的雪白被褥里。妙妙的那一阵眩晕已经过去,此刻看起来神志清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眩晕过的原因,双颊红艳艳的,眼波潋滟。山本亨忍不住将目光锁在她的身上,流连不去。
妙妙接上山本亨的眼神,感觉有一束火,顺着那眼神将自己的血液一寸寸燃烧。她伸出一根手指,从山本亨的额头滑到嘴唇,说:“你先出去吧,让我睡一会儿。”
山本亨扯下她的手指,扑过来,缠绵地长吻,然后起身出去,掩上了门。
片刻之后,客房的门被无声地打开,妙妙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先小心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才闪身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个房间。这一间是山本男的书房。这整栋别墅的地图,她早在来之前就背熟了。她轻扭书房的门把,门锁着。她从胸衣里摸出*,打开了门。
眼睛适应黑暗以后,妙妙发现,这是一间欧式布置的书房。宽大的办公桌正对着房门,宫廷风格的长沙发靠里打横放着,天鹅绒窗帘低垂下来。
妙妙伸出手扭了扭,中指上那枚硕大的蛋白石戒指立刻变成一个光源。根据丘麟的情报,山本男习惯将重要文件放在办公桌右手边的第三个抽屉里。她迅速走到书桌前蹲下,用*旋开最下面那个抽屉的锁,轻轻拉开。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令她毛骨悚然的声音:有人在开门!
她几乎凭本能迅速扑倒,颤抖着关上了书桌抽屉和戒指的光芒。刚做完这一切,门咔嗒一声,有人进来了。
只要再向前几步,那个人就可以居高临下地发现趴在书桌下的妙妙。妙妙浑身血液都凝结了,这是一个无论用什么理由都无法解释的局面。可进来的那个人停在门口,摸索了一会儿,妙妙闻到了熟悉的雪茄味,于是肯定了进来的人正是山本男,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进来,是在点雪茄。
千钧一发之际,妙妙就地一个翻滚,连滚带爬地躲到了长沙发的后面。她面朝下匍匐在地毯上,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呼吸声,可怎么也无法控制听起来简直惊心动魄的心跳声。
山本男进来了。他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窗帘,只是静静坐在书桌前,抽完了那根雪茄。这一根雪茄的时间,对妙妙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然后山本男站了起来,似乎有意向沙发这边走来。
妙妙死命将自己压在地毯上。她甚至怀疑山本男已经看到了自己。可他只是朝这边走了两步,并没有真的走过来。他停下用日本话骂了句脏话,走回书桌旁,拨了一个电话。
他就站在那里打完了电话,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妙妙又趴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山本男走远了,才从地上爬起来。膝盖的酸麻让她立刻又跌坐在地上,但她的心里却充满了狂喜,因为刚才,就在山本男的电话里,她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名字:黄浚。
山本男告诉电话那一头的日本特务:国军方面已经开始怀疑黄浚,让他彻底放弃这个人。
妙妙回到宴会厅,请山本亨替她向众人宣布:为了弥补她的失礼,接下来她将为大家献上一首《满场飞》。在乐队的伴奏下,在妙妙以磁性歌喉演唱的“香槟酒气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你这样扭,我这样随,才销魂,才够味……”之中,晚宴达到了*。
几天后,原国民政府行政院机要秘书黄浚的尸体在海格路[1]公寓的浴缸里被人发现。没有人会将这件事和上海滩妖女妙妙联系在一起。就连日本人也没有表达出对黄浚之死太大的关注,对于一枚弃子,他们并不关心。
[1]今上海华山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