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一九三〇年式的雪铁笼[1]汽车,载着那丽人,由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路沿着北苏州路,缓缓驶过这座战争中的孤岛。
丽人穿着大红色旗袍,腰部用深红色水钻钉出晚香玉图案,着丝袜的小腿裸露在严冬里。黑色天鹅绒大衣拉起了帽子,一圈儿白色狐毛像光圈,笼着那张姣好的脸蛋;同色的狐毛手笼,包裹住不沾春水的素手。
那可不正是那上海滩的一代歌后,齐姐儿无疑。
齐姐儿微缩着脖子,惊恐地看着车窗外刚刚爆发过米潮的鑫记米号。抢米的人潮已经散了,巡捕房也来过了,被打死打伤的尽数抬走,留下的只有马路上可疑的红色液体,以及拿着竹篮蹲在地上“扫米”的老弱妇孺。
在接近租界边界的地方,巡警陡然多起来。举着抗议标牌的人被拦在外面,哭着“孩子要吃饭”的母亲被拦在外面。齐姐儿的车子停下来,值班的巡警看了通行证,又往后座上睃了一眼,挥了挥手,车子将那些羡慕和愤恨的目光抛在后面了。
齐姐儿舒了口气。这年头,以后还是少出租界的好。一进了这里,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喧嚣和战乱全都被拦在外面,这里,是一座疾风骤雨中的欢乐岛,是一剂醉生梦死的忘忧药。
车子转弯,经过霞飞路上的国泰大戏院,齐姐儿对着门口妙妙的电影海报撇了撇嘴。车子又向前,经过法国总会,一个叼着雪茄的男人刚巧大笑着推门而出,门缝里飘出凡尔赛式大厅里的恰恰舞曲,正是那曲《小冤家》。
齐姐儿心烦意乱地抿了抿刘海,又抚了抚腮。眼前这情形是她没想到的。本以为歌星大赛折了桂,这星途自然一帆风顺,没想到人强强不过大势,日本人打进来了,虽说一时半会儿还进不了租界,可势力却是无孔不入的。在这关口,上海滩演艺圈人士赴港的赴港,撤回内地的撤回内地,留在本帮的,也一律深居简出。眼下租界里唯一还敢歌影双栖,片子照接不误的,只有妙妙一人。不齿她的自然大有人在,可齐姐儿却暗暗对她这种火中取栗的精气神儿,生出了几分钦佩。不管怎么说,妙妙如今是大红大紫,风头无两了。再说,这孤岛上的众生一心求醉生梦死,像妙妙那样的坏女人,正对他们的胃口。
齐姐儿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机缘巧合,她靠上了黄老爷子这座大码头,拜了对方当干爹。今儿出门,为的正是参加干爹名下荣金大剧院的开幕酒会。谁都知道,干爹有的是钱,这一涉足电影界,她齐姐儿自然如虎添翼。在今儿的酒会上,她难得当众唱了一段《华容道》,哄得干爹眉开眼笑,而她呢,趁机敲定了,干爹一定要用自己的势力,捧她多当几部电影的女主角。
齐姐儿在手笼里抚摸着刚才被干爹反复摩挲过的玉手,满意地想:干爹到底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那点儿残留的雄性荷尔蒙,也就够他打打擦边球,享受一点儿这样的软玉温香,动不了什么真格的。关于这方面的分寸,齐姐儿把握得可好了。
一想起歌星大赛之前,在长发发的导演下躺到刘老板身下的那一夜,齐姐儿还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哆嗦。今天在开幕酒会上,她居然又见到了长发发。他现在当了法租界领事的跑腿,混得人模狗样了,对齐姐儿阴阳怪气地打了个招呼。齐姐儿知道,他还在记恨自己在歌星大赛之后将他赶走。
车子终于驶进了愚园路,停在一幢小洋房前。齐姐儿刚迈出车门,突然被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老农撞了个趔趄。那老农身着破棉袄,头戴毡帽,肩上还挑着一副扁担,满面皱纹,满身污渍。
齐姐儿本能地拧着眉头,捂着鼻子,后退一步。老农慌忙作揖:“齐小姐原谅则个,小老儿老眼昏花了。”
齐姐儿摆摆手,示意对方快走开。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农能脱口而出喊出自己的名字,也并不觉得奇怪。进屋之前,她恍惚听见那老农边远去边唱着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谣,歌词端的好生古怪:
那一心求名的,偏叫世人把她忘记;一心求爱的,沦入孤惨惨地狱;如兰似香的,被千古编着骂名;想做孟姜的,叫她终老在烟花巷里……
齐姐儿走进房里,立即就发现这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一架三角钢琴孤零零地立在客厅的楼梯旁,漆黑的表皮发着矜持的光芒,面前的琴凳歪着,琴谱还放在琴盖上,似乎弹奏它的人刚刚离开。
齐姐儿正满腹疑惑,齐飞惺忪着眼,穿着浴袍出现了:“您终于回来了。我这儿一上午没消停。”
“这钢琴是怎么回事?”
“还能有谁?还不是您那傻姑爷?您刚走,这玩意儿就被抬了进来,我这还睡觉呢。”
齐姐儿环顾四周:“诸葛光人呢?”
齐飞扎手扎脚地瘫到沙发上:“傻姑爷见你不在,放好了琴就走了。”
齐姐儿在钢琴前坐下,想起了前段时间,她对诸葛光抱怨过自己的处境,而他给自己的建议是:既然如今外界的局势复杂,莫若趁这个工夫,好好练内功。弹琴、识谱要学起来,练声也要成为每日的功课。齐姐儿的高音部分,还需好好开拓。
诸葛光的原话是:“自古人事多纷扰,倒不如躲在艺术的世界里清清静静。功名这个东西,非人力可以控制,好好做自己的事情,于心无愧,留予后人说。况且,我自然会全力支持你的。”
这番话,除了最后的一句,齐姐儿没一个字听着顺耳。可就冲着那最后一句,她点点头,敷衍地认同了诸葛光。没想到,他还真把钢琴给买了回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俩仍然深深地被对方吸引,但巨大的差异也日益暴露出来。这里面很大的原因是齐飞。诸葛光不喜欢齐飞满口脏话,不喜欢齐飞无所事事,更接受不了齐飞抽大烟。对于如今这个时代还有人抽大烟,诸葛光感到无比诧异,并力劝齐姐儿一定要逼其戒掉。
对此齐姐儿的答复是:“我供得起,他不害人,就让他抽,怎么了?”
改变不了事实,诸葛光来愚园路这所小洋房的时候渐渐少了,他说他受不了空气里那股甜甜的催人欲呕的味道。
那是大烟的味道。
齐姐儿没好气地看着钢琴。她认得那琴身上的皇冠标志,这是架施坦威钢琴。这会儿上海滩的琴行也多了,本地产的便宜钢琴遍地都是,可这诸葛光非得花上个十倍八倍的价钱,买了这么个劳什子回来。
天知道,他要是钱多得花不了,齐姐儿可有比这好得多的花钱方法。拜了黄老爷子当干爹以后,她认识了许多上海滩金融界的大亨。其中有一个徐公,战前在通商银行当理事,如今虽辞职当了寓公,可在金融界的耳目还是极灵的。他指导齐姐儿买卖股票。
齐姐儿对此一窍不通,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这玩意儿能稳赚不赔吗?”
徐公答:“齐小姐这是说笑了,这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股票?”
齐姐儿嗤道:“那有什么趣儿?”
“对于精通股票的人来说,今日赔一元钱,是为了日后赚十元、百元。齐小姐知道,这半年以来,众业所最好的股票涨了多少吗?二十倍!”
齐姐儿因这个数字一下子心动了,问:“哪儿能认识这样的人呢?”
于是齐姐儿在徐公的搭桥之下,认识了信托公司的仲先生。认识之初,齐姐儿仍心怀疑虑,仲先生建议她买入蓝格志橡胶,她迟迟未有下手,眼看着这只股票翻了数倍,后悔不已。今日的酒会上,她与仲先生正式签订了代理合同,将自己多年积蓄的半数,交给对方以钱生钱。在落笔签名的前一秒,齐姐儿停下来,看着仲先生,问:“仲先生,你不会辜负我吧?”
仲先生是个满面红光的小个胖子,喜欢凑近了人说悄悄话。这会儿他凑到齐姐儿耳边,悄声说:“齐小姐,你知道我们这里叫什么吗?孤岛!到处都海难了,陆地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块,全中国、全东南亚,还有西方的钱都在往这里涌,你说,这时候不趁机赚上一票的,是不是憨大?”
他说的确是实情。淞沪决战之后,上海滩遭到日军的毁灭性重创,整座城市的七成工商业丧失殆尽。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繁荣的幽灵就在城市的尸体上迅速复活,以纺织业为首的工业在租界内如火如荼,机器日夜轰鸣;工业的繁荣又带动了商业和金融业,单这一年,租界内就新增四百多家商号、近一百多家银行机构。
支撑这一切的是人。因为日军不敢动租界的共识,这里成了社会各阶层人士的避难所。富豪们携着毕生积蓄和大小老婆逃到这里;贫民们不顾一切地钻进这里的难民营;有家有口的原租界居民,则尽可能地身兼二职、三职,想在日日刷新的米价面前为全家人尽量抢上一口吃食。有人,就有需求;有需求,就催生了金钱交易;而孤岛内的那一票“聪明人”,即打算在这战争的需求之上,好好地长袖善舞,玩一出关于金钱的数字游戏。
“富贵要向险中求。”齐姐儿坐在漆黑发亮的施坦威钢琴前,回忆着仲先生今天对她说的这句话,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拂过。无可挑剔的饱满声色,仿佛从路易十五的时代穿越而来。她叹息着对不在眼前的诸葛光说:“你这个憨大!”
[1]汽车品牌,即雪铁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