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诸葛光兴兴头头地去小红楼找齐姐儿。昨天和黄莺,也就是阿四的重逢,意外地唤起了他久违的灵感。他一宿未睡,在钢琴边挥笔写就了这首《何日君再来》。临到交歌,到底还是起了私心,阿四温柔可亲的样子被在心底按下去,齐姐儿软玉温香的身影浮上来。
时值严冬,小红楼外的几株蜡梅寒香扑鼻。诸葛光先在底楼的录音室寻了一番,未见齐姐儿,于是又上到二楼的休息室。
齐姐儿正在这里试衣。一水儿的皮草:油光水滑的貂皮,一嘴围的狐皮,露出手的大衣,不露手的大氅,一个裁缝和两个学徒忙得团团转,纸匣子、缎带子满屋子都是,齐姐儿俏生生立于试衣台上,经纪人狐假虎威地吆喝着,齐飞叼着香烟跷着脚坐在沙发里。
诸葛光一腔兴头不得不刹了个车。齐姐儿身边总是这样围满了人,有时竟叫他近不得身。譬如此刻,他只能远远地站在门口,看里面那些活色生香的皮草,活色生香的人,觉得他们不像真的,倒像是一出戏。
齐姐儿在镜子里看见了他,回眸甜甜一笑,说:“傻站在那儿干吗?还不快过来。”
他蹚着一地的纸匣缎带走向齐姐儿,又要避着裁缝手里的针,经纪人令人尴尬的殷勤,以及齐飞讥讽的目光。
齐姐儿问:“你瞧这大氅的样式,黑色的好,还是灰色的好?”
裁缝多嘴插话:“我跟齐小姐讲,她皮肤白,还是穿这件黑的好看。反正喜欢哪件都不要紧,另一件也有人接手。”
齐姐儿警觉地问:“谁?另一件你要卖给谁?”
裁缝回答:“说来也巧,妙妙小姐也在我这里订了一件大氅。她呢,没指定颜色,所以我今朝拿过来让您先挑。”
齐姐儿一撇嘴,将肩头的黑色大氅抖落下来,从试衣台上迈腿儿下来:“不用挑了,两件我全要了。”
裁缝为难:“讲好了一人一件,这种料子现在不好进……”
齐姐儿还没来得及回答,经纪人先在一旁吆喝起来:“夏师傅,侬帮帮忙,阿拉齐小姐要的东西,其他人统统靠边站。一个是冠军歌后,一个是老三,到底哪个才是大户,侬心里头要有数。”
裁缝不响了,齐姐儿这才满意,冲诸葛光嗔怪地横一眼:“你终于来了?一去就是一天一夜,我还以为你失踪了?那个时候跑出去……也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说到这里,她的脸儿一红。
诸葛光被她的脸红一下子带回了前天夜里,那个令人心神荡漾的时光。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也红了。两个人就这样红脸对红脸地站在屋子中间,一直到齐飞的一声咳嗽惊醒了他们。
诸葛光上前一步,递过手里的歌谱:“这是我新写的歌,立刻拿过来给你看。”他没多说,但从表情就看得出,手里的作品是令他自己深为满意的。这种时刻其实越来越少了,自从上海滩进入孤岛时期以后。
齐姐儿接过歌谱,细看。在诸葛光的督促下,她到底学会了识谱。她轻声将整首歌哼唱了一遍,一撇嘴,将歌谱塞回诸葛光手里,说:“什么‘喝完了这杯,再进点小菜’,这歌淡得像白开水一样。什么时候你也给我写一首像《小冤家》那样的才好,多够味!”
诸葛光的脸微微涨红了,闷声说:“那么,这首歌你是不打算要了?”
齐姐儿发现了诸葛光的脸色,后悔自己将话说得太直了,嫣然一笑,拉过他说:“你看这件貂皮披肩,是我专为今儿下午准备的,好看吧?——这可都是为了你的面子。”
诸葛光不解:“什么今儿下午?”
齐姐儿捶他一下:“你忘了?今天下午,我不是要陪你去参加宴会吗?”
诸葛光这才想起来,今天下午,确有这么一个宴会,其实也算不得宴会,至多是一个茶会,地点在霞飞路上的麦塞尔(Marcel)餐厅,是诸葛光的一个女同学办的。她新近订婚,订婚宴上都是长辈,不能尽兴,就又办了这个“after party[1]”来招待要好的同辈朋友们。
诸葛光事先问了齐姐儿要不要一起去。他大约也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她这样放在心上。此刻诸葛光看着那件艳光四射的貂皮披肩,咕哝了一句:“倒也用不着这样隆重。”
齐姐儿从诸葛光的脸色里就看出来了:他完全不懂得,今天的这个宴会对自己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诸葛光的社交圈里。
她是在与诸葛光正式交往以后,才知道“诸葛”原是上海滩一个响当当的姓氏,也知道了诸葛光已经与这个姓氏决裂。她听诸葛光说起那些在大宅里度过的童年,想起的是自己的童年——六岁的时候,爹娘相继离世,她和十岁的齐飞一起流浪到京城外的破庙里。齐飞又饿又冷,成日号哭,是她,一个六岁的女娃儿,用石头砸死了一只受伤的乌鸦,用捡来的洋火生了火烤熟,成就了救他们命的一顿饭。
她一直都记得那只乌鸦临死前的眼神,那圆滚滚的哀求的小眼睛,她流着眼泪,心一横,石头就落了下去。那双眼睛忽闪了几下,闭上了,她再用树枝刺穿鸟身,生火,烤肉。
她心里的硬核,从那一天就开始生成了。让她能够在乱世求生的,从来不是男人、爱情或功名,而是这个硬核。只要有这个硬核在,哪怕是落到地狱里,她也能再爬上来。
像诸葛光那样的人,和她今天下午将要见到的人,都是没有硬核的。因此,他们才会有那么多没用的想法和烦恼。对于这一点,她既鄙夷,又羡慕。她猜他们对自己亦是如此。
这是两个世界的照面,而她无论如何得征服他们。
下午,在茶会上,齐姐儿并未取得她预想的艳惊四座的效果。诸葛光的这些个朋友们,简直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无论见到什么,都挂着一式一样的微笑,让齐姐儿大感纳闷。甚至,她能够感觉到,茶会女主人在予她那克制而礼貌的一笑里,传递出的并不是欣赏,这让齐姐儿愤怒极了。还好之后坐在她左侧的陌生男人一直细致地照顾着她,才让她稍微好受了点。
令齐姐儿感到诧异的是,这些人的话题也是战争。孙夫人在广州发表演说啦;重庆失守啦;伪政府可能要和日本人签署卖国协议啦;甚至,一个叫白求恩的外国医生死啦。在齐姐儿看来,这群锦衣玉食的男女完全是在闲操心。如今这孤岛内歌舞升平,只有比往日更加繁荣热闹。仲先生已经告诉她了,日本人绝不敢得罪英美人,租界将永远是一泊太平昌盛的港湾。这两年来,闸北炮火隆隆,租界爵士砰砰,大伙儿不也渐渐地惯了,相信世界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了吗?
炸明虾端上来了。金黄色的大虾,隐隐透出肉红色,上面浇着雪白的芝士,散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浓香,终于让那些令齐姐儿厌倦的谈论声暂停。随之而来的,还有每人一小盅的水,齐姐儿端起来嗅了嗅,略带酸味,是柠檬水。正好渴了,她将那银制镂花盅儿举起,优雅地一饮而尽,抬起头来,发现周围的人都一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这倒是整个下午的第一次。
一直到茶会散了,和诸葛光坐进轿车里,齐姐儿才将这个谜底揭开。她边摘手套边问对方:“哎,你说,为什么吃炸明虾的时候,他们大伙儿死命盯着我?不就是喝了杯水吗?”
诸葛光不说话。禁不住齐姐儿一再追问,才支吾着说:“那水……不是用来喝的。”
“不是用来喝的?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诸葛光的声音不大,但在齐姐儿听来是不堪忍受的,因为其中透出的冷漠、无情,以及以她为耻的痛苦,而她今天的打算本来正相反,是要让他以自己为荣的。
诸葛光答:“是用来洗手的。”
沉默良久,齐姐儿羞愤交加地敲着车门喊:“停车!停车!”
车停下了。齐姐儿打开车门冲下来,穿着旗袍在马路上奔跑。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路灯在她身后一盏盏开启,诸葛光紧追在后面,但她跑得飞快,一直到崴了脚,摔倒在地,才被诸葛光追上。
他脱下西装外套包住她,蹲下来,拉开她环抱住自己的手臂,借着路灯,发现齐姐儿的脸孔涨得通红,眼泪像瀑布一样。他还从来没见齐姐儿这样哭过。
齐姐儿直着喉咙喊:“我恨你!恨你们!我恨你们每一个人!”
诸葛光叹息了一声,将她搂进怀里,轻吻着她的头发:“好了好了,别哭了,到底也不值什么。”
齐姐儿的声音从他的怀抱里传出来:“不行!你要是真心爱我,以后就再也别去见那群讨厌的人!”
于是诸葛光真的与之前的世交同学圈子几乎断了联系,只除了一个人——黄莺。他托公司将歌谱交给黄莺的当天,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在电话里,黄莺抑不住激动地对他说:“诸葛哥哥,我太开心了,这首歌,我太喜欢了!——啊,钢琴就在旁边,你不要挂,我这就去弹唱一遍给你听,我已经弹了很多遍了!”
透过电话线,他听到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稍后黄莺美妙的歌声加进来,他不禁沉醉。抛开私心,他不得不承认:比起齐姐儿的明亮嗓音,这首歌更适合音质清婉的黄莺。人算不如天算,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果然,《何日君再来》一经问世,立刻传遍了上海滩的租界和大街小巷。这首歌里含着的对过往时光的怅惘感,击中了无数颗孤岛上的心灵,再加上黄莺轻柔若在耳畔的声音,成了人们爱不释手的一剂忘忧药。百代公司抓紧时机,灌了几个版本的黄莺精选唱片,无不大卖。黄莺的演唱事业迎来了一个新的*,她将之全部归功于诸葛光,再三致谢。
黄莺不知道的是,因为这首歌,诸葛光和齐姐儿又爆发了一次大吵。齐姐儿责怪诸葛光将这首歌给了黄莺而不给她,诸葛光奇怪:“我不是拿这首歌问过你,你自己不愿意唱吗?”
齐姐儿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没好气地说:“我犯糊涂,那你为什么没拦着我?你要是真心为我好,会这样问一声就算了?你不过是虚晃一枪,到底死活由我去!”
这就纯粹是无理取闹了。
诸葛光摇了摇头,欲取了外套离去。齐姐儿跳到他跟前拦住:“你这会儿要去哪里?”
“去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诸葛光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灯影里的齐姐儿一阵气苦。她哪里想和诸葛光闹呢?只不过形势逼人,干爹那里的电影还没有着落,她在电影上始终被妙妙压着一头;原本手里的筹码,只剩下一个百代唱片公司,可黄莺这一火,连百代的注意力也不在自己身上,这心里面好像油煎一样,诸葛光却不能体谅半分,就将那道理暂且放在一边,能够容得下对方无理取闹,这不就叫爱吗?
齐姐儿掉下几行泪来。
[1]大派对后的小聚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