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饭店的套房里,妙妙正在为山本亨表演茶道。
这还是她在北海道女子学校里学会的技艺。她穿着浅绿色和服,袖口处绣着细密的紫色樱花,缓缓用柄杓从釜中舀出热水,将约半数倾入白色的茶碗,再用一把竹刷细细旋抹,毕恭毕敬地献给坐在逆手席的山本亨。山本亨双手接茶,躬身致谢,向内三转茶碗,然后细品碧绿色的茶水。
整个过程都是完全无声的。
妙妙眯起眼睛。至少在这一刻,她感觉她与山本亨是心意相通的,还有与天地。她恨日本,并不代表她不享受日本文化里美的东西。此刻,她感觉到日本茶道的“和、敬、清、寂”四字精髓,正氤氲成无形的气场,将她和山本亨笼罩其中。为了这一刻,她特意在套房里装修出了一个四叠半[1]的茶居室。
看得出来,山本亨亦被这一刻沉醉了。他的脑海里闪过初恋的东京都少女的影子。作为山本家的次子,他与兄长山本男截然不同。他对军事政治丝毫不感兴趣,让他感兴趣的是音乐、诗词和绘画。虽然他跟随着天皇的军队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但是像中国的诗仙李太白那样,在诗、酒、爱情中肆意挥洒的一生,才是他想要的。
整个茶道的时间持续了几个小时,从下午直到傍晚。直至妙妙将茶具收好,他们移至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山本亨才开口说话,而他的第一句话就让妙妙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说:“在我兄长家宴会的那天,我走了以后,你离开过那间卧室吗?”
妙妙一边脑筋飞转,一边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了?”
“嫂嫂说,她派人来给你送热牛奶,发现你不在房里。”
她庆幸刚才没有贸然作答,心念一转,故作娇羞地凑到山本亨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山本亨恍然大悟:“哦,怪不得那天你体力不支。”但随即又自言自语道,“可我记得,那天你的坤包一直拿在手里,并没有放在衣帽间啊。”
妙妙简直痛恨山本亨这一刻的细心了,只好胡乱地解释道:“有些东西……放在坤包里不方便。”
她多么担心山本亨会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因为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破绽。
山本亨继续说:“宴会距离现在一个多月了,那么……妙妙小姐的月事应该刚刚结束了?”
天哪,他居然连这一点也要查证吗?妙妙正在思忖该怎样应对,对面的山本亨却温柔一笑:“如果你的月事已经结束了,我想让你见一见她。”
山本亨口中的她,是川岛芳子,大名鼎鼎的肃亲王十四女,曾经的“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妙妙早已从丘麟口中听过这个情敌的名字。
妙妙原以为,山本亨的用意不过是让自己和川岛芳子在社交场所里打个照面,彼此认可这种非一对一的情人关系,却没想到他要得更多。
山本亨说,想让妙妙与他和川岛芳子在一起。他这样说:“你和她,是我认识的两个最棒的女人。我非常幸福能够同时拥有你们。我想,我们三个人如果在一起会更棒的。”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文雅的,淡淡的,仿佛在说一起吃饭似的,但妙妙懂得他说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饶是她生来狂野不羁,也被山本亨的这份大胆给吓住了。
山本亨还在等她的答复。妙妙想了想,说:“明天大嫂约我去喝茶,我到时候答复你吧。”
上次宴会之后,妙妙抓紧机会和山本亨的大嫂相熟起来。借着和大嫂打交道的机会,她越来越频繁地行走在山本男的家院、客厅,甚至卧室里。
大嫂是典型的日本上流社会家庭出生的女子,自幼在女子学院里学习茶道和插花,为某日嫁入山本家这样同是上流社会的家庭做准备。她很羡慕妙妙五光十色的人生,常常怂恿妙妙讲她和各个男人之间的情史给她听。
对于妙妙和自己妻子的交往,山本男不置可否。对妙妙这张牌,该怎么用,他还在考虑。虽说这个女人同山本亨交往也一年有余了,可山本男总觉得对于她,还是有些看不清。她爱名,爱财,纵酒,纵欲,可她终归是一个女人,她的情呢?她不可能真的像男人那样,将情字完全撇开,单凭着其他的那些在这个世界上厮混。只要没有看到她的情,山本男就觉得没有真正看清她的心。
那天下午,妙妙和大嫂坐在卧室的窗前,边喝茶边用流利的日语聊天。大嫂和山本男育有一儿一女,分别是十五岁和十三岁。眼下,大嫂又动了要一个孩子的念头。
大嫂说:“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你大哥快五十了。在中国,这样的年纪不大会再生育了吧?在日本却不算稀罕呢。太郎和雅子小的时候,我是一直避孕的。这几年来不避了,但也一直没有怀孕……不过,自从来到中国,你大哥也很少碰我。他现在的心里,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和我的话越来越少,我很寂寞,想再要一个孩子。”
说到这里,大嫂突然捂住嘴,笑了:“哎呀,看我,你是个还没生养过的姑娘,我和你说这些干吗!”
妙妙的心里闪过北海道的冬天,一个绵软的小身体,一双藕节般的手臂,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刺痛。但她立即将这种感情压下,亲热地回答大嫂:“不要紧,我喜欢听。”
妙妙今日到山本男家中是带着任务的。几乎和侵略战争同时间开始,日本帝国主义也发动了针对中华民族本土的经济战,“仁丹”,就是其中著名的一役。日本人通过宣传,也通过渠道控制,逐渐将中国人自己的老牌子“人丹”挤出了市场,如今,大街小巷遍是“仁丹”的广告。
可是,这些“仁丹”广告却端的蹊跷得很。它们都处于城市要塞位置上,由日本人统一刷制,用的是价格不菲的进口油漆,醒目恒久,不易销毁涂改。刷制完成之后,日本人还要拍照存档。对于一则广告来说,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慎重态度。
丘麟问妙妙:“你看这仁丹广告,像是什么?”
妙妙思索着答道:“倒像是……情报?”话一出口,她就先后怕地吸了口气,因为这若是真的,实在太过可怕。想一想那满大街小巷的仁丹广告,就像无所不在的病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丘麟紧紧看着她,既赞许又慎重地点了点头:“你的猜测,与组织是一致的。据我们另一条线的人员报信,这几日,有一份由日本内阁情报部直送给山本男的文件,非常可能与‘仁丹’有关。他对这份文件极为看重,一直携带在随身的公文包里,寸步不离。组织上希望你能够去查清此事。你这几日,一定要想办法翻看山本男的公文包,找到这份文件,并将它影印下来。”
说到这里,丘麟递给她一个精美的银色火柴盒:“这是德国最新款的美乐时[2]火柴盒相机。记住,找到机会,速战速决!一旦情势不对,先保住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丘麟投向妙妙的目光中闪动着难说是对下属还是情人的关切。但此时妙妙已然全看不见了,她的心早已飞到了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她将火柴盒相机小心翼翼地放到坤包的夹层里,将坤包的纽扣咔嗒一声锁上,那声音听在她耳中,宛若子弹上膛。
此刻妙妙一边与大嫂闲扯,一边思忖着怎样将谈话不露痕迹地转向山本男身上。她正欲开口,突然被推门声打断了,原来是山本男突然回来了。妙妙连忙站起身,恭敬地哈腰行礼:“大哥您好,您辛苦了。”
大嫂上前,接过山本男的外套和公文包,放在床边,问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用人都被我派出去采办东西了。”
山本男将阴沉沉的目光从妙妙身上收回,答道:“回来取个东西,马上还要走。”他转身欲往书房去,临走前,又回头向妙妙丢下一句,“山本亨和我一同回来了,现在在车里。”
山本男出去了,大嫂笑着对妙妙说:“我知道你也要走了。快去吧,别不好意思。”
妙妙故作娇羞地和大嫂告别,视线从山本男的公文包上扫过,那不过是一只漆黑朴素的皮质公文包,此刻她却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没有朝它,而是朝门口走去。她一路穷思竭虑地来到大门前,只见山本亨果然在门口的一辆尼桑车驾驶座上。见到妙妙,他很高兴,问道:“昨天我问你的事,想好了吗?”
妙妙还没来得及回答,山本男匆匆地来到车前,将公文包从车窗递进去,对山本亨说:“我要紧急外出,这个你替我收好,明早带着直接来机场接我。”说完钻进另一辆来接他的吉普车中开走了。
电光石火之间,妙妙俯下身,从车窗里对山本亨说:“我想好了,就今晚吧。”
那晚,在国际饭店套房雪白的大床上,那个叫川岛芳子的女人冲她魅惑地一笑,示威似的开始亲吻山本亨。
这不是妙妙第一次见到川岛芳子。
之前,她们在天津曾有过一面之缘。妙妙去当地演出,出席了“东兴楼”的市长晚宴。宴会上她被市长拥着热舞,却用眼角余光看到角落处坐着一个全身戎装的女子。她身段苗条笔直,腰肢不盈一握,胸部微隆,肤光胜雪,嘴角似笑非笑。
后来她从别人的嘴里知道,那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川岛芳子,其时她刚刚被军队开除,在军方的关照下勉强经营着东兴楼。
那个川岛芳子留给她的是神秘而高傲的印象,她曾经想过:什么样的男人,能让这样的女人动心、臣服?
而现在她知道了,那个男人,叫作山本亨。片刻之间,她面前的两具身体就已经不着寸缕,喘息着纠缠在一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户没有关,窗帘被晚风拂动,月光将树影、窗帘影,还有雨的影子一起投射在这两具裸体上,他黝黑结实如磐石的身体上滑过一丝一丝的月光,一切仿佛在一场幻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床上的三个人沉沉睡去。
突然,极轻微地,一条雪白的臂膀伸出。妙妙坐在床边凝视良久,确定床上的两人再无动静,才悄悄披上睡袍,来到厅里。
山本男的公文包就在沙发上,妙妙轻手轻脚地打开,略略一翻,就找到了那份“仁丹”文件。她匆匆浏览了一遍这份日文的文件,看得她心惊肉跳,血脉贲张。她努力定了定心神,又走到卧室门口瞧了瞧里面的动静,然后到门边,从坤包夹层里拿出那个美乐时相机,咔嚓、咔嚓两声,将仅一页纸的文件拍摄下来。
她将公文包原样放好,刚想将相机放回坤包里,突然被身后的声音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你在那干什么呢?”
是山本亨的声音。她的头脑飞转,迅速地调整出一个慵懒的表情,慢慢转过身,同时将相机随双手看似不经意地插进睡袍口袋里。
果然是山本亨。他站在卧室门口,看起来似醒非醒,大惑不解地看着妙妙。
妙妙说道:“我睡不着,又不想吵醒你们,就想来这窗前看看月亮。”
山本亨看了看客厅的窗帘。妙妙刚才已经将其拉开了,此时外面果然有一轮清朗朗的好月亮。
山本亨看着她问:“睡不着?不累吗?还是——不高兴?”
妙妙不回答,领头向卧室走:“回去睡吧。”
山本亨躺回床上,将妙妙的头挪到自己坚实的臂膀上,她的脊背紧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在他的背后,兀自沉睡的川岛芳子感觉到了温暖,“嘤咛”一声依偎上来。
妙妙身在山本亨的怀抱里,听着后背的呼吸声越来越绵长,眼睛死死盯着搭在贵妃榻上的淡绿色真丝睡袍。此刻它靠里的口袋里,就躺着那个火柴盒相机。明早将它交给丘麟,一桩匪夷所思的情报案就此告破,小日本又少了一把插在中华心脏上的尖刀。她,是不是也算是赢了一场战役的战士?
父亲会怎么说呢?也会说自己的这一仗打得漂亮吧?
狂跳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她翻身看身后的那对男女。他们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相拥着,就像一对真正相爱的人。奇怪的是,她之前所期待的那种无足挂齿和只堪付之一笑的感觉并没有到来,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她从那一天起开始拒见山本亨。
[1]日语量词,1叠约为1.6平方米。
[2]德国照相机品牌Minox,于1938年推出全球第一部超小型相机,体积不及一支雪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