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的早朝果然隆重。
大殿还是那座大殿, 人也还是那起子人,可兴许是那一篇篇奏议写得格外长,用词格外骈俪, 又许是大臣们的容色格外郑重, 明苏只觉这时隔大半月的早朝肃穆得与她即位之后第一回上殿不相上下。
明苏听得脑袋发涨, 又不便喝令退朝,只得借着眼前垂下的冕旒遮掩,合目养神。
此时禀笏的是宗正卿, 一把岁数的老头了,站在殿上侃侃而谈, 谈的是几名宗亲袭爵之事。
先帝将爵位限得极严, 宗亲们袭爵难免受许多阻挠。
平江王已薨逝三年, 平江王世子奏本递了十余道,却始终留中不发, 让他又当了三年世子。
好歹是个郡王世子, 这三年为着此事四处求人, 吃了不少闭门羹,这几年京中提起此事, 也是颇多唏嘘。
宗正卿在底下说到恻隐处连连叹息。
明苏原也是听着的,不过此事她早已知晓,也打算好了如何处置,于是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阿宓昨夜虽不理她,但今早起来时, 似乎不生气了, 起床时,还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明苏心头一紧,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细想又抓不住。
反正阿宓不生气就好了。她侥幸地想道。
“宗正卿此言未免偏颇了!”一名大臣高声说道。
将出神的明苏吓了一跳,她不动声色地睁眼,透过晃动的冕旒朝下一观,见是一御史,正唾液横飞地痛斥平江王世子德行有缺。
朝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臣们或多或少地有些为国为民的良心,但做起事来归根到底还是利益二字。
宗正卿自然是要为宗亲说话,也是为了趁着太上皇驾崩探探陛下的心意,而御史不过是一马前卒,朝廷就这么大,官位也就那么几个,这几年宗亲们都被排挤,清贵大臣们占了全部好处,若是陛下有意倚重宗亲,岂不是要他们将所得的利益让出来?
明苏听着怪无趣的,她目光掠过众臣的头顶,落到大殿外。
虽才刚过了上元,春意已展露出苗头了,斜照入大殿的阳光铺在地上,金光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不知阿宓在做什么,可用过早膳了,这样好的春日,还是与阿宓待一处好,哪怕只是在她身边睡一觉都好。
下了朝,已是近午。
明苏回了垂拱殿,召了大理寺卿来,让他去查御史所奏的平江王世子失德之事是否属实。
此事不是什么秘密,宗亲们得到消息,心中便是一凉,只以为陛下仍是要打压着他们。
倒是让朝臣们好生振奋。
偌大的天下,每日奏到案头的事积得老高,明苏也不是只顾宗亲与大臣们的那一亩三分地的算计便好的。
当皇帝真是累,看不完的奏疏议不完的事,那奏疏上所奏的一件件多是些与百姓休戚相关的大事,半点都轻忽不得,使得明苏每回拿起朱笔,打开奏疏,都觉得这天下沉甸甸地坠在她肩头,坠得她满心沉重。
玄过侍候在一旁,直到她将案头的奏疏都批完了,揉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方上前禀道:“太后娘娘来了,就在后殿等着陛下。”
明苏神色一振,也不揉肩了,一面快步朝后头走,一面问:“怎的不早说?”
她问得急,玄过也不怕,笑着回道:“娘娘吩咐的,不让小的搅扰陛下勤政。”
他们说着就到了后殿,明苏推门而入,玄过极有眼色,留在了外面,还将门带上了。
郑宓等了她一个时辰,却也不觉得烦,随手摆了局棋,自己同自己下着玩。
见明苏进来,她也没起身迎,只抬眼望了望她,便笑着又低了头,将目光落在棋局上。
玉石棋子落在檀木棋盘上的声音格外清脆,明苏走到她对面坐下,郑宓又落下一子,明苏便在边上观棋。
观了几步,她忍不住指点道:“不对,白子落这儿就陷入黑子圈套里了,该下到那里才是。”
郑宓依她的,将棋子拣起来重放,又下了几步,明苏又开口了:“黑子不能走这步,走那儿,将网织起来,就能困得白子进退维谷了。”
郑宓思索了会儿,仍是听她的。
又过片刻,明苏“哎”了一声,话都到嘴边了,郑宓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陛下,观棋不语。”
明苏抬手捂了下嘴,神色间却很轻快,郑宓也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笼里,不再下了。
“今日不忙吗?”明苏随口问道。
郑宓点了点头,太上皇一没,那些浮动的人心便跟着清静下来,全部安分了,她这执掌宫闱的太后自然清闲了。
明苏便长长叹了口气:“我可忙了。”
说着便将早朝上的事讲了一遍。
“我看平江王世子多半不干净,让大理寺卿去查了,他这爵大抵是袭不成的。”明苏说道。
郑宓当了这么久的皇后,他们明家亲眷里的事也听说过不少,平江王世子确实风评不大好,闻言想了想道:“老平江王不止一子。”
明苏颔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笑:“这会儿大概都惶恐着吧。”
她这一笑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戏谑,目光低沉,颇有几分久居高位的傲慢之气。
若是大臣们见着,多半惶恐,难免提心吊胆地揣测陛下的用意,郑宓却想起了昨夜那个猜测,眼中不由地泛上了笑意。
明苏正认真地说着正经事呢,便见郑宓面上带了笑,不由疑惑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郑宓哪敢将这猜测说出来,明苏若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非恼羞成怒不可。她立即收敛了容色,镇定而沉着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奇奇怪怪的,明苏想到早上阿宓便是这般若有所思地看她,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不对似的。
明苏好生困惑,她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地望着郑宓:“你可有事瞒我?”
郑宓道:“没有。”
明苏不太信,慎重地又看了看她,郑宓状似坦然地与她对视,仿佛光明正大,任由她看。她这般坦荡,倒让明苏以为自己多虑了。
“他们不会罢休的,我也正好瞧瞧他们有什么本事再做打算。”明苏接着说正事,说着说着,她就在心内叹了口气,暗忖道,她和阿宓要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直这般偷偷摸摸的。
她想起之前以为阿宓已经亡故时想的,如果真做了皇帝,如果能让阿宓回到她身边,她就封阿宓为后,她们长长久久地厮守,大臣们若反对,要么逼他们同意,要么她就不做皇帝了,宁可浪迹天涯,也要和阿宓在一起。
如今她真登了基,才知有多难。
“在想什么?”郑宓见她忽然出神,温声问道。
明苏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记不记得去年有一回,我问你事成之后你要什么,你说要一个后位。”
郑宓自然记得,那时明苏还不知道她就是郑宓,她们还未相认,却已一同谋划着要争皇位,她目色柔和下来:“我要的你已给了我。”
“你当时指的分明不是太后之位,而是……”明苏急声道,还未说完,便被郑宓打断了:“当时与眼下不同,当时说那话是为了试探你的心意,也是为了将我的心意剖白与你。”
明苏沉默下来,回想起当时的处境。
郑宓也缓下声:“那会儿,我一边想着你多半恨透了我,一边又忍不住靠近你,想再得你的喜欢,至于后位不后位的,并不打紧。”
“那即便那时并不在意,眼下也不能不想想了。”明苏说道,若不是她此前一直自困于李槐之事,太上皇又突然驾崩了,此事早该与阿宓谈一谈了。
相较于她的严肃,郑宓倒是轻松多了:“我在意的是我在你心中是何名分,你视我为妻,那我便是你的妻子,皇后还是太后,没什么分别。再且,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更想要安稳平静的日子。”
若是要争名分,势必还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她话语间有劝明苏算了的意思。
明苏望着她没有说话,神色却越发地凝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低敛了眼眸,看着棋盘上那一枚枚黑白分明的棋子,低声道:“要平稳安静的日子吗?”
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思忖,心里想的是怎样算是平稳安静。
片刻,她似有所得,弯了下唇角:“我知道应当如何行事了。”
她说完,眼角便微微地舒展开,方才面上那些许凝重之意便都散了,神色间已全然是一派沉稳从容,仿佛一切都稳稳地掌控在她手里。
“阿宓想要什么,我就也想要什么。”她镇定说道,“平稳会有,安静也会有,你放心就是。”
她这般笃定又恍然大悟的模样,倒让郑宓好奇她悟出了什么,正要问,玄过在殿外突然出声,高声禀道:“陛下,宗正卿求见。”
明苏皱了下眉,与郑宓道:“多半是来为平江王世子求情的,我去见见他,你先回去,晚上我再去见你。”
郑宓原是来寻她一同用晚膳,但瞧这样子,多半是得磨蹭上些时候,她在后殿等着,难免让明苏分心,不如就先回去。郑宓便起身道:“也好”。
她出了垂拱殿,天色还亮堂,路上便顺道去看明申。
明申与他的母妃顺太妃同住,所居宫殿距慈明殿不远,不多久,便到了。
顺太妃听闻太后来了,自是赶出来迎驾。
“我来看看明申。”郑宓笑着道。
这位太后年轻得很,顺太妃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她身边笑着道:“明申今日不知怎么跑去文澜殿寻了几本书回来,这会儿正在自己殿中看呢,娘娘稍候,臣妾令人召他来。”
明申还未进学,平日里也只她偶尔念书与他听,字学得不多,要将一本书通读下来,恐怕有些吃力。郑宓来了些兴致:“不必召他,我去看看。”
她这般说了,顺太妃自不敢违拗,陪着她去了。
到了明申所居的偏殿,果真见他坐在窗下看书,他手里捧着书,伏在案上,一个字一个字全神贯注地看。郑宓远远地停下了,只是望着,不再走近。
她想起明苏当年也是这样专注地读书习字,她也喜欢文澜殿,时常跑去那里待着,有时忘了时辰,姑母传了晚膳,久候她不至,一面叹息着怎么会有这般爱读书的孩子,一面派人去唤她回来。
若恰巧她在宫里,便会将这差使接过来,亲自去文澜殿寻明苏。
有一回,她如往常一般去寻她。
那是个夏日,白昼极长,明苏坐在一临风处,捧着本书,看得极为入神,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她轻轻地拍了下明苏的肩,明苏被惊得一颤,睁大了眼睛仰头看,见是她,她立即便眼眸弯弯地笑:“阿宓,你怎么来了?母后令你来唤我吗?”
她挨着明苏身边坐下,一面点头道:“你又忘了时辰,姑母都等急了。”一面朝她手里看,“是什么书?你看得如此入神。”
明苏啪地把书合上了,神色间有些赧然,也不敢看她,含糊道:“随手拿的闲书,你别看。”
她这般,反倒让郑宓好奇了,她探过身去,手捏着书的边缘,就着明苏手里看了眼封面,只见封面上写着“阑珊记”。
阑珊记,郑宓在心中默念了遍,她也不曾看过,不知是什么书。
“是话本。”明苏看出她的疑惑,轻轻说道。
郑宓一愣,抬头望向她,明苏脸上通红的,目光游移,不敢看她,郑宓突然灵光一现,明白了,她的脸也跟着微微地红了,捏着书角的手也忙松开。
民间的落第书生爱写风月故事,这些故事描绘的多是些风花雪月的情、事,大人们素来是严厉禁止,不许她们看的。
郑宓虽比明苏大一些,平日里也碰不到这样的话本。
但哪个少年没些好奇?大人们越是禁,便越令人好奇,久而久之,禁忌非但是禁忌,还颇添了些旖旎之色,使得小孩们光是提起都禁不住脸红心跳。
一阵清风吹来,卷起微微的凉意。
明苏脸都红透了,她本就老实,行事温和有礼,向来为人称道。眼下偶尔做件出格的,还被抓了个正着。
她不安地抓着郑宓的衣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姐姐……”
郑宓原是与她一般羞赧,见她竟如此青涩,心虚得连句哀求的话都说不全,她的羞赧不知怎么就消了,温声道:“我不说出去。”
明苏松了口气的样子,点了点头,感激地望着她:“谢谢姐姐。”
她的模样甚是俊秀,唇红齿白,眉目温润,平日里皆是端方君子的模样,而此时,她仍维持着她的知书达理,脸颊与耳根却都红得厉害,像个初入红尘的小和尚。
郑宓心一动,没有被这风花雪月的话本蛊惑,却被明苏的模样扰动了心池。
她轻轻地问道:“好不好看?”
明苏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高高地提起来,睁大了眼睛望着郑宓。
作者有话要说:小和尚还是那个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