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弥扬人在当天的傍晚回到了旅馆。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夏仲从羊皮卷里抬起头看她,“噢,”法师皱起了眉头,“我得说你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贝纳德无力地点点头,她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将连埋进了双手中一动不动。
“我建议你吃饱之后再好好睡上一觉。”法师的眉头扭成了随便什么的花纹,他上下打量颓丧的沙弥扬人,“你这样子实在糟糕透顶。”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闷的声音从沙弥扬人的指缝中漏出来,“但我的确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亚当弥多克啊,真不敢相信我看见了什么。”
夏仲坐直了身体——法师将羊皮卷随手放在了书桌上,然后把那些还沉溺于晦涩拗口的词汇和古老的传说中狂奔的思维拉了回来,“你看见了什么?”他轻声问,“也许我们需要向旅馆要求一杯牛奶?”
“不,我想我还不需要那个。”贝纳德终于把脸从手掌中抬了起来——脸颊干净而光洁,看不出有任何水渍的迹象。但的确,沙弥扬人的每个动作,每个肢体语言,甚至从每个毛孔中都渗透出一句话:她很疲惫,并且非常失望。
夏仲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帮助她。法师努力将自己与沙弥扬的女战士关于民族和信仰的固执中分隔开。但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夏仲·安博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他的确在贝纳德坦然的态度中动摇。对方以一种宽容孩子任性的态度对待他,就好像他所不断努力否定的那一切对于沙弥扬人来说无足轻重,“真实无须任何人的承认。”——她怀抱着这样的态度,以至于法师在面对贝纳德,更准确一点来说,是面对沙弥扬人提起的那个话题时经常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我以为喝点牛奶会让你感觉好些。”法师温和地说道,他隐隐感觉沙弥扬的现在这幅沮丧失望的样子和他并非毫无关系,“然后你也许愿意试着和我聊一下你的经历。”
“我以为你并不关心这个——我是说和苏伦森林有关的一切。”沙弥扬人看上去高兴了些,尽管她的脸色依旧难看,“这真是个好消息。”
法师叹了口气,“塞普西雅,你说得对,我的确希望对此毫不关心。”他将“希望”的发音咬得很重,“但我也有预感,我应该提早做准备。”
“亚当弥多克为您指引道路。”沙弥扬人的精神好了些,“但大人,我希望这不会让您觉得我在变相地索求您的同情和要挟您的决定。”
“不。”法师简短地回答,“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他的答案让沙弥扬人短暂地沉默了。但这个以坚韧著称的沙弥扬人战士很快振作起来,“即使您这么说,”她的脸上露出笑容,“但您依然无法拒绝亚当弥多克对您发出的召唤。”
“好啦,让我们谈谈那件事吧。”贝纳德的微笑消失了,怒气从她强硬的,下撇的嘴角向上蔓延,直到在沙弥扬人深邃的眼睛里燃起怒火,“也许我从没说过,我的老师,曾经的沙弥扬人第一弓手,切尔托利从佣兵公会退休之后并没有回到苏伦森林,他选择了来到弗拉茨港口,并在这里谋到一份治安官的工作。”
“听上去不错。”
“的确。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啦。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切尔托利老师的感情——在我的少年时代,他就像父亲一样教导我,说实在的,离开尤米扬之后他是我最思念的人。”贝纳德叹了一口气,“奢求在时光的洪流中毫不改变也许是人类最可笑的地方,但我还是如此盼望着,希望能看到一个与当年一样的切尔托利老师。”
“我是否可以假设你失望了?”
“……也许。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失望或者愤怒。事实上老师看上去很健康,仍旧是一个善良,开朗的好人。但是我再也不觉得他是一个沙弥扬人——当午饭的时间过后,我邀请老师按照传统来一场比试,这既是老师的考校,也是学生的致敬,但是……”
“贝纳德,我的孩子,”切尔托利,如今这位港口十一区居民口中的“好人儿”好脾气地微笑着说,“我们不能总怀着一颗争斗之心,平和一些吧,我们沾染金属气息的时间实在太久,让我们忘记这些吧,来上一场下午茶你觉得怎么样?”
“命运之神在上!他甚至和一个牧师成了朋友!并且正在认真考虑前往神殿忏悔和礼拜!亚当弥多克!他可是一个纯血的沙弥扬人!”
贝纳德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个教会我开弓射箭,教导我传统和礼节的切尔托利老师,竟然会选择向亵渎的神殿交上信仰!”法师从未想到这位女士会狂怒到此种地步,“他最好再也不会返回苏伦森林!否则大祭长会让他在地狱里后悔!”
法师无言地看着沙弥扬人。她双眼通红,漂亮紧绷的肌肉线条下蕴藏着可怕的力量。贝纳德坐在沙发中一动不动,但即使这样,哪怕是夏仲也能从中感受到女战士的可怕。
“我以为你们早已和教廷和解。”法师将手交叠放在腹部,“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还没有。”
愤怒的女士冷笑,“是啊,当然和解了——我们都学会了对彼此视而不见。他是一个牧师或者你是一个沙弥扬人都无关紧要,祷告的时候避开对方就是最好的方法。那个和解的法案就好像在告诉整个世界,瞧,我们也是能包容的。”她发出“哈”的一声,“看在父神的份上!”
嘲讽的意味浓得让法师忍不住后仰一下身体。
“你不介意吗?”
“什么?”贝纳德暂时收敛了怒气。
“我是说信仰什么的。你们的信仰直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我可以认为你们并不信仰父神么?”法师的脸隐在黑暗中,“我们领受塞普西雅的荣光,但我们也承认父神至高无上。父神在上,不是么?但我从没听过你这么说。”
“语言在很多时候能揭示你藏起来的秘密。语气,词语,肢体动作,噢,秘密,要隐藏它得付出太多努力。”
“我从不试图隐藏这一点。”沙弥扬人心平气和地说,“但我想很多人都误会了一件事,我们的确奉父神为至高神,但我们从不承认教廷的地位——它甚至超然于各个神殿之上。”
“我也注意到亚当弥多克没有神殿。”
“因为他和他的祭司都并不在意。”
“我们来谈谈吧。关于信仰的问题,我猜你期待这一天很久了对吗?”法师说道:“我不能说我对此全无兴趣。”
怒气在一瞬间消失或者被很好地隐藏起来,“的确如此。我期待着您更关注萨贝尔人的历史,文化——这些传承于您的血液当中,您本不应该对此表示抗拒。”
这句话让夏仲心烦意乱。
“该从哪儿说起呢?从沙弥扬的由来,还是大迁徙的开始?我们的故事不足为奇,但我们也的确并不愿意宣诸于口。一个最平淡的乡村也有可能在传说中变成屠龙的圣地。凡人并无足够的智慧分辨那些隐藏在传说中的真实,而我们也无意用历史妆点——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还是从最初说起吧,从那个名叫盖伦高地的地方。”
沙弥扬人将两块木柴丢进壁炉,然后注视着暖融融的火光,女士的脸上现出一种奇妙的表情——混杂着悲伤,怀念,骄傲,也能找到若有所思的沉默,“即使教廷并不情愿,但他们不能否认萨贝尔人是亚当弥多克的持杖之人。”
“而沙弥扬——我想大人应该知道在古语中这是什么意思,‘护卫者’,我们就是作为持杖之人的护卫者出现的。在诸神与凡人混居的年代,亚当弥多克向持杖之人的追随者说道:‘你必因此成就荣耀——为汝赐名,沙弥扬。’”
“在许多羊皮卷中提到过这一点。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是的。但这只是广为人知的那个部分,事实上——”贝纳德的声音苦涩起来,“并不那么美好。永恒的忠诚,听起来真不错不是么。但第一个沙弥扬其实,”她深吸一口气,为即将说出的话感到羞愧,“他是一个奴隶,因背叛了持杖之人而被剥夺了出身的奴隶。命运之神的赐名不是嘉奖,而是残酷的惩罚——他永远失去了自由。”
“真让人惊讶。”法师幽幽地开口,“历史从不温柔,我该这么说么?”
贝纳德继续说道:“我之前提起了盖伦高地是吗?在沙弥扬人的传说中,最初的护卫者伺奉持杖之人之后,诸神离开了贝尔玛,并关闭了神界的通道,持杖之人被留了下来,同样被留下来的还有亚当弥多克的手杖——这并不奇怪,命运之神宠爱着他的侍从。因为无法带他一同离开,亚当弥多克将撒戈特树干制成的手杖留给了侍从,持杖之人用手杖开辟了盖伦高地,那是沙弥扬和萨贝尔的第一个家园。”
“那时的贝尔玛大地早已分裂,应许之地化为漫无边际的荒野,一切过去时光中的荣耀都残缺不堪。持杖之人,不,应该叫他夏米尔,对他的护卫者沙弥扬说道:‘让我们离开这里吧!’他们穿越荒无人烟的原野,渡过狂暴的海洋,最后来到尚是莽荒的尤米扬,夏米尔插下手杖,森林拔地而起,清水自裂缝中涌出汇聚成湖泊,夏米尔说:‘我叫此地作盖伦!’意思是希望。”
“那里是苏伦森林的雏形,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夏米尔的子孙和沙弥扬的子孙通婚繁衍,但不管这种通婚如何扩大,在那些天资聪颖者中,来自萨贝尔的血脉总是牢固地占据了上风:他们长着黑眼睛或黑头发,或者两者都有,更聪明,更漂亮,他们天生懂得与万物的沟通,从天上的星辰到地下的蚂蚁,萨贝尔人从不放过丝毫可以预示命运的征兆,而事实也证明他们的确是正确的。这些人自称是持杖之人的继承者,而他们武力发达却缺少天赋的兄弟姐妹则被认为是沙弥扬的后嗣,即使是血亲,也依旧分裂为两族。”
“大约在一千年前,两族的通婚终于停止了——在最后一对萨贝尔和沙弥扬结合的夫妻死去之后,他们并未留下一个子嗣。后人猜测通婚的停止也许是和子嗣的减少有直接的关系,但所幸那时部族已经足够壮大。”
“也许从一开始就没变过,萨贝尔的归萨贝尔,沙弥扬的归沙弥扬——但‘护卫者’终究流传了下来,我们的传统,道德,文化和萨贝尔息息相关,正因为持杖之人的存在,沙弥扬人才有了最重要的存在意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