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旅行。
并不那么美妙——我们遇上了暴风雨,差点被飓风扯碎,每个人都滚成一团,将胆汁都吐了出来。但我仍然认为那段航行并非虚度。
我终于相信凡人比诸神更加狂妄。这并非力量,而是信仰——在这个世界,信仰神灵的凡人寻找护佑和精神安慰,但总有那么些人更愿意信仰自我。
父神在上,我们最终摆脱了可怕的飓风和暴风雨——也许我更应该感谢那位明斯克船长。也许下次在岸上看见他我会尝试着对他态度好点,如果他没有喝得那么醉。
作为感谢的一部分,我为猎鹿号的冷藏法阵做了改进,现在依靠同等的晶石,法阵大约能运行五至七天,依照食物的多寡而决定。弗拉塔多·明斯克对我说如果下次我还需要乘船,他会免费为我提供服务——‘就算看在那个该死的冷藏法阵的份上。’
另外,我发现歌谣也许是我遗漏的部分。历史证明,许多被文献所遗漏的部分都藏在儿童或者底层的歌谣之中。我居然遗忘了这个!很多传说中都藏着历史的片段,我想流传久远的歌曲也是。”
将鹅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法师仍由写到一半的信件就这么摊在桌面上。他站起来朝壁炉走去,往炉子里丢入更多的木柴之后,房间的温度缓慢而稳定地上升,让你觉得多穿一件外套都会热得冒汗。
七叶法师并未回到书桌前继续他未完成的书信。这位年轻苍白的法师选择坐到了壁炉前柔软的沙发上拿起了那份还没读完的卷轴——事实上,他有非常多的书籍需要阅读。
这个初冬的夜晚安静得别无人声,只有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法师拉动卷轴发出的悉索的声音,他的呼吸声——清浅无力,这也意味着法师并不算健康。
法师,好吧,夏仲·安博,在三天前终于到达了阿肯特迪尔的弗拉茨港口。乘客们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地走下船跳板,十天的航行就像要掉了他们的半条命,甚至那位丰腴的女性也撑不起她那华丽的裙子——看上去那裙摆里空空荡荡,就连支撑身体的双腿也没有。
他们的确受够了折磨,以至于每个人都在不断祈祷能够尽早登上陆地,“就让大海见鬼去吧!”某个商人在法师他们经过时大声咆哮,口沫横飞,“我宁愿花上大价钱去法师协会,也再也不要坐一次船!”
船长似乎并没有将这些抱怨放在心里。他笑容可掬地和每一个乘客道别,提出无伤大雅的邀请,就好像他多么期待这些人再来上一次旅行,在他的船上。
最后弗拉塔多·明斯克来到了夏仲和沙弥扬人面前。
“非常感谢,”他说,“水手们得知冷藏法阵能够保存更久的时间都高兴坏了——没人喜欢啃肉干喝发酸的淡啤酒。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会记得您伸出的援手。”
“这是我的荣幸,”法师回答道,“你们的努力拯救了我的旅行,当然,也包括我的生命。”
“那只是因为我们想活下去的念头更强烈而已。”船长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沙弥扬人:“真遗憾,也许我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像您一般美丽的女士。”他微笑着恭维,就好像一切都发自内心:“我甚至妄想追求您,让您留在这片大海上。”
贝纳德挑起一边嘴角,“船长,”这个沙弥扬杰出的女战士带着点好笑说道:“水手不会属于姑娘,爱上你们的姑娘只会伤透了心。我也不那么喜欢大海,”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至少没你那么喜欢。”
“被拒绝的痛苦真是苦涩。”男人风度翩翩地摊了一下手,“但您的确是我所见中最美丽的那一位。”
“得了吧!”沙弥扬人嘲笑道,“‘您的风采刺痛了我的眼睛’——说真的,明斯克先生,您真应该去兼职吟游诗人。”
回忆让法师的嘴角微微弯起,他甚至还记得猎鹿号船长夸张华丽的外袍,依然英俊爽朗,暴风雨中那个粗野豪放的男人就像一场幻觉;晒得黝黑肌肉发达的水手搬运着补给在船和港口之间只依靠一条狭窄的跳板,比最狡猾的飞鱼还要灵巧。
但他很快再度低下头,不论是贵族的私生子还是低贱的贫民区水手,在此刻全都给那些深奥晦涩的文字让道,而再过不久,法师会记得并且愿意想起的部分就只有那些被尘封在灰尘中不见日月的羊皮卷。
作为阿肯特迪尔王国最大的港口,弗拉茨港日夜忙碌,来自各地的商人将这里挤得满满的,他们从这里带走尤米扬的货物,送来西萨迪斯或者是安卡斯大陆的商品——包括并不限于皮毛,宝石,矿石,各种特产,比如阿尔德人的地毯,马基塔的葡萄酒,还有荷尔人的星铁——用以锻造各种武器。
法师对此毫无兴趣。下船之后他和沙弥扬人离开了港口,并在当天天黑之前成功找到了一家至少看上去足够干净的旅馆。
大多数深水港口都是靠山兴建,这也意味着它们的城市错落有致,道路复杂得就像马肠。如果没有本地人带路,非得在那里面转晕头。
或许身在尤米扬大陆,即使是繁华热闹的海港也不失几分幽静的味道。灰白的城墙上爬满了攀援植物,而城门两边的卫兵则是难得的平和——意思是他不会冲你无缘无故地吼叫,敲诈,也不会全副武装带着怀疑的表情看着你,活像你就是个金手指。
当两个人在旅馆中安顿好之后沙弥扬人便不见踪影。联想到下船之后贝纳德忽然间高涨的情绪,法师认为不难想象,从女战士突然轻盈的步伐里便可以推测贝纳德的去向。
这对夏仲来说真是谈不上什么好消息——不过也算不上特别糟糕就是了。当然,法师尊重沙弥扬人的秘密,不过当这种所谓的秘密侵犯到夏仲的利益(这实在有可能发生)时,法师并不介意用某些手段让对方学会尊重。
不过现在,他还是守着温暖的壁炉,来上一场久违的舒适阅读吧。
阿肯特迪尔在古代语中的意思是峡谷里的村庄。大约在回归纪初年,当迪尔森王朝崩溃时,王国不过还是尤米扬大陆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城镇而已,直到诺顿的首任国王开始吞并周围的城镇和自由城邦,人们才发现阿肯特迪尔,这个昔日的“峡谷村庄”已经悄无声息地将领土扩展到了陆地的边缘,山峰的角落。即使在诺顿王国的萨贝尔军团全盛时期,阿肯特迪尔的誓言骑士团也能正面与之抗衡。
作为尤米扬大陆东部最大的港口,弗拉茨与它的同行比起来毫不逊色。大约在回归纪一百七十八年,阿肯特迪尔选择了当时只是一个小渔村的弗拉茨作为王国海军的驻地军港——它拥有优良的深水港口,同时还是一个犹如口袋形状,堪称完美的避风港。在这里阿肯特迪尔创立了王国的第一支舰队。五十年之后,这支舰队奉命转移前往更靠近远海的艾伦马提尔港口驻扎,弗拉茨却并未就此沉沦,在仅仅三年的时间里,这里便成为当时阿肯特迪尔最大的商业港口,无数来自异国的商人蜂拥前来,并经由此地转往尤米扬大陆内地,从那时直到今天,弗拉茨的地位牢不可破。
“比起安卡斯,我必须承认也许我更喜欢尤米扬。原因或许来自这个大陆上自由的空气——这里没有奴隶,买卖人口在尤米扬各国都是重罪。但在安卡斯,贵族们似乎乐于炫耀奴隶的数量,并因此不断前往歌斯边墙外寻找蛮族的踪影——让人作呕。如果精灵没有隐匿在森林的深处并且足够强大,我想他们应该也不会逃脱类似蛮族一样悲惨的命运。
到目前为止,我还谈不上对弗拉茨有什么印象。当然,这里和安卡斯大陆上的港口一样吵,一样混乱,金手指的数量也并没有少一点,税务官的声调并没有温柔哪怕一汤匙。不过至少它的旅馆足够干净,食物也不错。
据说我们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我是说在弗拉茨。沙弥扬人想去拜访她的一位老师,而她告诉这里有整个阿肯特迪尔最大的法术材料商店,“我认为你会喜欢那地方。”——这句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想也许在某个无聊的下午会去看看。”
这座城市大多数时间里人声鼎沸,热闹极了。和其他的港口不一样,在弗拉茨,本地居民似乎非常乐意到港口工作,平民们大多到各个商会中寻求工作机会,那些学过数学,懂得计算的年轻人则被招募为低级的税务官,甚至连女人也喜爱到港口兜售点心——由当地的一种水果做馅儿的烘饼,味道不错;儿童则为成年人服务,充当跑腿和仆役。
总而言之,在弗拉茨,就连平民窟里也充满生机。当然,各种严重或不严重的犯罪并不比哪里少,但本地的黑帮有着相比他们同行更加严格的规定:他们不被允许对商人,女人和孩子动手,当然,前提是他们的利益,合法与不合法的那一部分没有受到侵害。
法师站起来,他推开崭新的,框架上刷着鲜艳油漆的玻璃窗,来自人群的喧闹立刻扑面而来,空气中传递着属于大海的咸腥的气味,主人对仆役的呵斥声,小贩的沿街叫卖声,哪里的杂耍表演所引起的一阵惊呼和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了属于弗拉茨所特有的东西——野心勃勃的活力。
夏仲将双手抱在胸前。他以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好奇兴致勃勃地观察这座港口城市。他用福尔波茨与这里作比较,从建筑物到人们的衣着,从帆船的数量到货物的品质,天晓得法师是如何知道那些微妙的,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但他的确从中得到了无数情报。
而此刻悠闲的夏仲·安博也不会知道,属于他的波澜壮阔的人生正徐徐拉开大幕,悲哀,喜悦,痛苦;庄严,卑微;忠诚,背叛;信仰与亵渎,缺一不少,无一不可。而历史在此地留下了点评。
“回归纪五百六十年秋天,乐团奏响了序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