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她不知道,这长久流传下来的祖训下面还有一句:
生情者,虽万劫不复,却不枉矣。
——《百灵潭·晏西》
(一)
晏娘嫁给南襄三年了,未诞下一儿半女。
说不失望是假的,温婉笑颜的背后,是深藏心底的落寞与哀伤。
但南襄却一点也不在意,事实上他除了痴迷武学外,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包括他的妻子,晏娘。
新婚第二天,晏娘坐在铜镜前,一头长发拥着如花容颜,南襄穿好衣裳走近她,她满心欢喜,绯红着脸拿起手边的眉笔,鼓足勇气刚想学凡间的女子细声道:
“请夫君为晏娘画眉。”
话还未出口,南襄却直直伸出手,一声问道:“剑谱呢?”
如冷水浇头,她一下愣住,手中的眉笔还不及递出,笑容凝固在嘴边,只能张了张嘴,慌忙道:“我,我这就去取。”
这场婚姻是她用一份剑谱换来的,满腔柔情在一个武痴眼中还不如一份剑谱珍贵。南襄是那样不解风情,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三年里,她守在他身边,不悔不怨,只是每回坐在竹屋前,手里缝制着衣裳看他舞剑时,都盼他能多看她一眼。
清风吹过她的发梢,有时她看着看着就会恍惚起来,眼前身影重叠,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丽景,漫天梨花飘飞,纷落如雪,树下舞剑的少年身姿翩若惊鸿,回过头冲她一笑,意气风发。
“晏弟,你瞧我这招龙翔九天可还使得漂亮?”
入夜,月朗风清。
床上的晏娘忽然睁开眼睛,眉间一跳。
她望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南襄,犹豫片刻,终是咬咬牙,起身下床。
外头月光正好,繁星点点,晏娘身轻如燕,穿过林间,停在了一棵大树下,面沉如水。
“别吹了,平白地引来孤魂野鬼,扰人清静。”
乐音戛然而止,树上的女子一收骨笛,笑吟吟地望向晏娘:“这声音旁人又听不见,我可是专程要引你出来的。”
笑声酥媚入骨,伴着那张明艳绝美的脸,在月下显得妖冶异常。
晏娘仰头皱眉:“你又来做什么?”
“好妹妹,如今姐姐也不叫一声了,可见你心里当真没有我了。”
女子把玩着骨笛,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却依旧笑得风情万种:“枉我成天挂念着你,你却只知守着那个臭男人,姐妹情谊、百年修行通通都不要了,我都得赞你一声潇洒。”
晏娘默然不语,女子又冷冷一哼:“便是一块木头也叫你捂热了,别傻了,那臭男人根本就是没心的。”
晏娘猛地抬起头,女子却不依不饶,美眸睨向她,笑得刻薄至极:“一只艳鬼也想学人做贤妻良母,究竟该说你痴心妄想,还是天真可笑?”
(二)
百灵潭有二美。
两只艳鬼,一唤流瑟,一唤晏西,姿容绝世,鬼名远播。
遇上南襄那天,晴光正好,少年背影俊挺,蹲在溪边拭剑。
晏西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整了整衣衫,上前咳嗽两声道:“小弟晏西,久闻南少侠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果然……”
那套词怎么说来着,晏西握紧折扇,额上渗出了细汗,明明出来前都背得滚瓜烂熟的……
扑哧一声笑,少年抱剑站起身来,眉眼一挑,满脸促狭道:“果然雷从耳出?”
晏西愣住了,少年哈哈大笑,年轻的面孔沐在阳光下,飞扬的剑眉星目一时迷了晏西的眼。
就这样相遇相识,开始了一路的结伴同行。
南襄只当晏西是哪家出来历练的名门子弟,与她兄弟相称,带她游历江湖。
他却不知,这平空掉下来的“晏弟”是只艳鬼,而自己,正是她的第一次任务。
身为一只艳鬼,勾引人的本事与生俱来,晏西于这方面却不是笨了一点半点,叫好姐妹流瑟看着干着急。
艳鬼在艳,妩媚惑人就是她们最大的武器,如果失了这项本事,无异于猛虎拔牙,雄鹰折翅。
于是流瑟安排晏西出去历练,艳鬼爱美,南襄的一副好皮囊秀色可餐,正是她们喜欢的上等货色。
为确保成功,流瑟给晏西先示范了一下,纤腰曼曼地出马先去勾引了南襄一回,这一勾引却叫晏西欲哭无泪。
天可怜见,南襄竟是个断袖!
跌进水里的流瑟被南襄救起,衣裳湿透,玲珑有致的身材一览无遗,她贴上南襄的胸前,媚眼如丝,声声唤着“恩公”,白皙玉手还来不及进一步撩拨,南襄便喷嚏连连地一把推开她,捂住口鼻:“姑娘抱歉,你身上脂粉味太浓……我自小就闻不得,一闻就会起红疹……”
流瑟的一张倩脸瞬间就绿了。
躲在暗处的晏西叫苦不迭,连流瑟“艳不独返”的名头都失了手,自己这点段数可怎么办……
出师未捷,回去多方调查下她们才知,南襄游侠一个,是近年武林蹿起的新秀,不近女色,一人一剑闯荡江湖,身边有美酒有兄弟,就是没有女人。
乖乖,第一回历练就偏偏撞上这样的主,晏西无语凝噎。
流瑟却不服输,知己知彼后,巧手一弄,将晏西扮作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白净书生。
这还不将南襄手到擒来?
在流瑟的拼命鼓励下,晏西拿着折扇,忐忑不安又悲壮难言地踏上了漫漫勾引之路。
一路上果然状况百出,啼笑皆非,南襄只当晏西是个念书念傻的书呆子,懵懂单纯,有趣得紧,为自己平添不少乐子。
意外却在一个夜晚发生了——晏西穿帮了。
(三)
客栈里,夜阑人静,明月宛宛。
晏西对着镜子演练许久后,终于鼓足勇气,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南襄的房间。
她清了清喉咙,坐到床边,伸手抚上南襄的脸,结结巴巴道:“长夜寂寞,无心睡眠,见南兄被衾单薄,小弟不禁心如刀割,愿用我冰烫的手来暖和你炙冷的心,与君一起共赴巫山……”
噗嗤一声,装睡的南襄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反手抓住晏西,一把将她压在身下,笑得嘴角上扬。
晏西大叫一声,吓得瑟瑟发抖,对上南襄近在咫尺的眼睛,一下没出息地脸红了。
南襄笑得更欢了,挤眉弄眼道:“你的手果然又冰又烫,快来安慰我炙冷的心吧……”
晏西抿住嘴不开口,内心又委屈又耻辱,眸中已因为再次失败涌起了闪闪的泪花,南襄哼了哼,捏住她粉嫩的脸颊嬉笑道:“不知跟谁学了些淫词秽语,偏又说得颠三倒四,就你这模样还敢来捉弄本大侠,晏弟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南襄说着伸出手去挠晏西的痒,晏西尖叫着左右躲闪,两人一时在床上闹了起来。
忽然,南襄停住了手,神色古怪地望向晏西——
“晏弟,你为何在胸前垫了两个馒头?”
世上最悲惨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庐的艳鬼遇上一个不近女色的断袖!
世上最幸运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庐,什么也不懂的艳鬼遇上一个不近女色,什么也不懂的断袖!
从南襄房中落荒而逃后,晏西心跳如雷,悲怆难言——
她居然就这样暴露了!
勾引大计还没个影,自己居然就被看穿女子身份了!
她凄凄惨惨地飘回房,准备收拾行李回百灵潭,太欺负鬼了,她是一辈子也学不会这妩媚惑人的本事了,她不干了,她要回去脱离艳籍,求主人春妖另指条出路。
可没有想到,南襄在屋外别别扭扭地敲起了门。
一开门,就看见他手里捧着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晏西泛红的眼睛,赔着笑道:“晏弟,是大哥不好,大哥向你道歉……”
南襄挠了挠头,英俊的眉眼满是诚恳:“大哥平日不该笑你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四两之肉,没有一点男子气魄,叫你不得已想出这法子充门面……”
说到这,南襄咳嗽两声,瞥了一眼晏西胸前,压低声音道:“方才没有压坏你的……吧,大哥特意拿了两个新的来赔给你……”
晏西脸色一变,南襄赶紧道:“要我说,晏弟你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赶明儿就跟着大哥练剑,强身健体,身子硬朗了,自然就英武非凡,也不用那东西充场面了……”
晏西一把接过南襄手中馒头,迅速关门闪人,靠着门一口气大声道:“谢谢大哥关心,小弟感激不尽,夜深露重,大哥请赶紧歇息吧,免得感染风寒,一病不起,那小弟怎过意得去,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这次居然一气呵成,没差一个字,晏西头上出了层细汗。
收下馒头,原谅他了?!南襄愣了愣,随即喜逐颜开,在门外高声喊道:“那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庭前练剑,梨花树下,不见不散!”
靠着门,听到脚步声走远,晏西的心跳也总算慢慢平复下来了,她舒了口气,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两个白馒头上。
热气缭绕中,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失神的眼眸望向窗外,久久的,抿嘴一笑。
窗外皓月长风,枝叶拂动,发出飒飒清响,像一首动听的歌谣,温柔醉人。
(四)
又有人前来挑战南襄了,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三次比武,晏娘轻轻抚摸着腕上的玉镯,幽幽叹了口气。
自从一年前武林榜上有了南襄的名字,前来挑战他的江湖人士便络绎不绝,有身怀绝技的老前辈,也有热血方刚的毛头小子,众人都想打败他取而代之,一战成名。
有一个唐门女弟子甚至用上了美人计,在对战时装作跌倒,“哎呀”一声地作势扑入南襄怀里,露了香肩——
满满一筒毒针却也在同时蓄势待发!
但她失败了,直到死前她都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看着南襄面无表情的脸。
天下恐怕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抗得了唐门第一美人的投怀送抱,可南襄偏偏是这几个人之一。
晏娘站在暗处,轻声一叹,手上的玉镯闪着翠绿的幽光。
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忘我,试问有谁能敌得过一个无牵无挂,心思至纯的武痴?
这回来挑战南襄的是个使流星锤的彪悍大汉,晏娘看着他在南襄剑下只走了不到十招,便像风筝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口吐鲜血,双眸不甘心地瞪着南襄。
南襄的背影远去后,晏娘走了出来。
地上那人还有一口气,痛苦地向晏娘伸出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晏娘叹息地摇摇头,蹲在了大汉身边。
找南襄比武的人都是签下了生死状的,技不如人也不能怪怨。
南襄从来不会点到为止,却也不会刻意要人性命,他就如个完全沉浸在武学中的孩童,只知尽情施展,不懂阴谋勾当,所以下手轻重也是随着对方的轻重而变换。
许多人心无仁义,出手便是死招,到头来却只能是害了自己。
大汉死死拉着晏娘,身子不住抽搐着,晏娘目视着他,柔声道:“你心脉尽断,已是将死之人,借我心头一口热血可好?”
大汉脸上现出惊骇的神情,还来不及挣扎,下一瞬,他的身子便僵硬了。
晏娘的手直直穿过他的胸前,鲜血四溅,漫过了腕上那只玉镯,殷红一片。
翠绿的光芒中,那玉镯如嗜血的恶灵一般,贪婪地吸允起那滚烫的心头血。
晏娘皱着眉,微微别过了头。
就在这时,疾风一阵,一只长袖迎面拂来,流瑟的声音急切响起:“住手,阿晏你疯了么!”
晏娘向后一跃,轻巧避过那水蛇长袖,在几步开外稳稳站定。
她眉眼淡淡,望向流瑟:“我不取他这口血,他也会死。”
“可只要还有口气在,他就是个活人!”流瑟艳丽的面庞一改妩媚之态,难得地厉色起来,却是又气又急,心疼不已:“你当真不要命了么?接二连三纵那妖物吸取人心头血,这般伤天害理迟早会遭到天谴的,到时霹雳火打下,你就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了!”
她们虽为艳鬼,却从不随意伤人性命,百灵潭受春妖管治,纵然三年前晏娘叛出,但所行之事若叫春妖知道,一样逃不过惩罚。
晏娘抚上玉镯,依旧面色淡淡:“我知道。”
她腕上的玉镯便是流瑟口中的“妖物”——乌衣。
这原本是块五华山的仙石,通体黑亮,故名乌衣,因身上的妖邪之气,被五华仙君冰封在了湖底,晏娘在一年前探入湖底,九死一生下,终于得到了这块黑石。
她将乌衣制成玉镯,戴在手上,看着它吸了第一口血。
墨色的玉镯在鲜血浸润下,一点点发生蜕变,化为了如今的翠绿光泽,却还远远不够,只有不断地吸取人的心头血,让玉镯转为月白色,最后彻底变成赤红,方可大功告成。
妖邪之气的乌衣将炼化为一块宝玉,触体生温,于修行大有裨益,是件不可多得的仙器。
这原是在百灵潭时春妖随口提的,晏娘却在一年前蓦然想起,心念一动。
她不求飞升,不愿成仙,只为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奢盼。
流瑟似乎明白了什么,美眸颤动,抬手指向晏娘:“你,你不惜逆天而为难道是为了那臭男人?”
晏娘幽幽一叹,波澜不惊的眼眸生了柔情:“我只想为他生个孩子。”
(五)
南襄最喜欢孩子,晏西和他并肩坐在梨花树下,南襄抱着剑,说得神采飞扬:
“以后若成家立业,一屋子小家伙跟在身后叫爹,男孩子我就带着他们舞剑,教他们练就一身本事,女儿我可就舍不得苛责了,必定疼在手心……”
兴高采烈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南襄像想到了什么,久久的,一声叹息,看向晏西,漆黑的眼眸有些懊恼,又若有所思:
“可惜……”
晏西心领神会,生生咽下了那句“可惜你是个断袖。”
流瑟来找晏西时,正看见这幅场景,南襄那望着晏西有些失神的目光叫她心头无来由地一颤。
无人时流瑟现出身形,面有愠色,不由分说地就要拉晏西回百灵潭。
晏西不明所以,直问怎么了,不还在历练吗?流瑟一怔,讪讪地松开了手,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闷声道:
“你这笨蛋迟迟学不会媚人之术,再耗下去只会丢了老祖宗的脸。”
晏西眨了眨眼,惑道:“谁是老祖宗?”
流瑟一戳她额头:“连老祖宗都不知道,你真是投错了胎,枉为艳鬼。”
她们的老祖宗,正是史上为求美人一笑,引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那位——
褒姒。
“竟是她?”晏西张大了嘴。
流瑟点了点头,觉得晏西惊奇的模样甚为可喜,不禁伸手为她别了别耳边的发丝。
“听说老祖宗原本最爱笑,一笑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失了颜色,便是那狐族的先祖妲己也比不上。”
“那她后来为什么不笑了?”
流瑟一时语塞,艳丽的面庞想了想,道:“这我也不曾知道,年月太久远,中间的故事曲折隐秘,只隐约听说是为了一个琴师。”
晏西“哦”了一声,不知怎么,脑海中竟闪过白日里南襄那张失神的脸。
流瑟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哼道:“又在想些什么,老祖宗的本事不学,可别学着把自己搭进去,媚者无疆,独不生情,这传下来的祖训你得给我记牢了。”
流瑟离开后,晏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苦苦思考一个问题,之前流瑟说要带她走时,她怎么会一下子慌了?
有了心事的晏西吃不好睡不好,没过几天,人就怏怏的,有气无力,更别提先前一门心思勾引南襄的雄心壮志了。
南襄也脸色不佳,教着晏西练了会儿剑人就不见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等晚上南襄回来后,一身酒气,推开晏西的搀扶,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去……妓院了。”
晏西一愣,南襄忽然抬起头,灼灼的目光望向她,咬牙切齿道:
“我找了几个俊俏的小倌!”
晏西如轰五雷。
她身子颤抖起来,悲愤欲绝。
堂堂百灵潭的一只艳鬼,苦心勾引了数月,竟还比不上风月场的几个凡夫俗子——
大辱,奇耻大辱!
南襄此时也回过神来,酒醒了大半,悔得恨不能将舌头咬下。
他见晏西身子颤颤巍巍,一副不能接受,备受打击的模样,不由上前一步:
“晏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瞧不起我,心里一定对我很失望……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晏西摇头后退,满眼悲愤。
失望,当然失望,简直失望透顶,竟不曾想你如斯没有眼光!
南襄被晏西毫不遮掩的眼神伤到,身子一顿,苦恼地抱住脑袋,嘶声道:
“我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心烦意乱的,拼命想也想不通,就去了妓院……我想试一试,我以为我可以,可当他们扑上来解我衣服时,我竟恶心地一把推开他们,夺门逃了出来……”
南襄忽然抬起头,一把扣住晏西的肩头,眸光炙热: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对你有感觉,只是对你!”
晏西脑子一声嗡,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南襄猛地扯入怀中,一个灼热的吻迎面而下,带着酒香的少年气息瞬间萦绕全身,吻得她晕晕乎乎,直分不清西东。
她怎么会知道,南襄这段日子快被折磨地发疯了!
天晓得这是个多么大的误会,一个根正苗红、未经情事的大好少年只因闻不惯胭脂水粉的味道,对美娇娘敬而远之,身边从没出现过女人,便被两只艳鬼当成了断袖,而生平第一次萌发的情意也自以为是对一个“男人”,所以稀里糊涂地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断袖,内心饱受折磨……
天旋地转的拥吻中,南襄忽然睁开眼,一把推开晏西,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畜生!”
他急退几步,颤抖着身子,红了双眼。
“我明明不好男风,却对你生了这样龌龊的念头,你敬我为大哥,我却……我真是禽兽不如,罪该万死!”
南襄满脸通红的,再不敢面对晏西,踉跄着转身掉头,晏西还来不及叫住他,那道身影便风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只留晏西站在原地,张大了嘴,伸出的手像空中飘零的落叶,一张脸欲哭无泪。
(六)
腕上的玉镯在黄昏中泛着月白荧光,晏娘坐在桌前,细细地穿引着针线。
她这段时日做了不少婴孩的衣物鞋袜,等乌衣彻底变成赤红,触体生温,她就能改变至阴的体质,生儿育女了。
心中有了期盼,恬淡的眉眼都仿佛镀上了一层光,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柔美。
南襄便是在这时,出现在了她身前,面无表情:“饿了。”
晏娘倏然抬起头,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她太过入神,竟忘了做饭。
平日南襄在林间练完剑回来,都是直接吃热气腾腾的饭菜,今日居然没有,他便提着剑来问晏娘了。
晏娘还不待开口解释,南襄便已看向她手中的绣鞋,问道:“你在做什么?”
晏娘一愣,张口道:“我……”
心头微动,她不觉就放柔了声音,目视着南襄道:“我为你生个孩子,好不好?”
南襄皱眉:“孩子生来做什么用?”
晏娘有些哑然失笑,想了想,道:“若是个男孩,就可以跟着你练剑,学一身本事,若是个女儿,就能叫你宠着,叫你带着四处……”
“哦。”南襄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转身又出去练剑了,“饭菜做好再叫我。”
晏娘叹了口气,略带落寞又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准备去生火做饭。
南襄却忽然折了回来,看了她一眼,伸手摸向她的腹部,一本正经道:“就生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吧。”
“为什么?”晏娘按捺不住激动,意外又欣喜。
南襄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最近新创了一种阵法,需要四个人。”
晏娘怔住,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脱口而出:“那为何还要个女孩?”
南襄不耐,又皱起了好看的眉眼,似乎嫌晏娘问的问题太笨。
“和你一起给我们做饭啊。”
秋意渐浓,晏娘的身子越发清冷,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疼,刻骨的寒意漫布全身,冷得她晚上直往南襄怀里缩。
她身子一年到头都沁凉沁凉的,夏天还好,南襄喜欢搂着她睡,冬天到了,南襄就躲得远远的,她一贴近他就生气,皱着眉孩子气地把她推开。
可这回,南襄却只推了几推,见推不动晏娘,便皱着眉,嘟囔了些什么就作罢了,任由晏娘瑟瑟发抖地抓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黑暗中,晏娘贴在南襄胸口,哆嗦着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好一会儿,南襄才闷闷不乐地道:“书上说,孕妇不宜多动,不然,会滑胎的。”
晏娘一怔,失声笑出,一股暖流在心头荡漾开去——
一瞬间,背上的那三道伤痕,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七)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秋天。
梨花树下,晏西拉着流瑟的手,满脸绯红地说着她和南襄的喜事。
错有错着,真相大白后皆大欢喜,南襄看到恢复女装后的晏西,眼睛都直了。
啼笑皆非的误会彻底解开,晏西只隐瞒了自己艳鬼的身份,她决定离开百灵潭,和南襄成亲,远走他乡。
“世间情爱的滋味真的很奇妙,他说要带我去看各地的美景,品尝各地的佳肴……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落叶纷飞,流瑟煞白了一张脸,还不等晏西说完便甩开她的手,狠狠地道:“他说你就信,你忘了独不生情的祖训吗?男人都是毒药,你怎么能真的对他动心?”
那张艳丽的面容失控地颤动着,近乎扭曲,声音又尖又细:“我不会答应的,我不会让你们走的!你休想抛下我,我们六百年的姐妹情谊还比不上那个臭男人么?”
恨恨拂袖,绝美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只留下晏西,无力地瘫倒在树下,任秋风吹过她的脸颊——
那一年的秋天,真是比往常任何一年都要冷。
晏西到底还是叛出了百灵潭,她和南襄一人一马,驰骋在星夜下。
她说自己是逃婚出来的,怕被堡主抓回去,南襄握紧她的手,眉眼坚定。
他说别怕,他会带她走,闯荡江湖也好,浪迹天涯也罢,总之会陪在她身边,一生一世都不松开她的手。
风中南襄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砸在晏西的心头,化成了无数烟花,点亮她所有前路期盼。
他们准备先去塞外,看辽阔的草原,成群的牛羊,一望无际的天空。
美好的憧憬才刚刚出口,劫难却来得那么快。
路的尽头,幽蓝的荧光笼着一道身影,墨发如瀑,清清冷冷,是叫漫天星光也失色的绝代风华。
春妖来了。
晏西瞬间面无人色,不可置信——流瑟竟然背叛了她!
她最后明明答应了,说既然强留不住,还不如放手。
晏西绝望地闭上眼眸,几乎在瞬间明白过来,恐怕她才和流瑟依依惜别过,流瑟转身就去了百灵潭面见春妖。
这所谓的放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只等着她自投罗网。
那是晏西永远忘却不了的一夜。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南襄的身子高高荡起,鲜血四溅。
心像被撕开一样,她血泪满脸,怔怔地眨了眨眼。
耳边是流瑟撕心裂肺的一声“不!”
好吵,好吵。
晏西奋力地向南襄爬去,血泊中的南襄一动不动,像睡着一样,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南襄的手,痴痴一笑——
就这样死在一起吧,再也不分开了。
疲倦的眼眸缓缓闭上,脑海里是铺天盖地的梨花,舞剑的身影翩如惊鸿,少年回眸一笑,漆黑的眉目好看极了。
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她在那一刹那忽然明白,为什么褒姒不笑了。
(八)
哀怨的骨笛声整夜整夜地响起,如泣如诉。
晏娘终于忍不住,起身奔了出去。
外面更深露重,她倒吸口冷气,背上的伤痕越发冷得刺骨了。
流瑟坐在树上,脸色苍白,见到晏娘却依旧笑得明艳,伸手掷出一个小瓷瓶。
“寒风渐起,我知道你身上冷,涂上会舒服些。”
晏娘接过,却并不收下,只抬起头,淡淡道:“不劳费心。”
流瑟脸色一变,“你还在怪我?”
晏娘挥手掷回瓷瓶,转身欲走,“岂敢,只请你别再半夜三更地扰人清静,我已和百灵潭脱离关系,前尘往事不愿纠缠。”
三年前,她生生受了主人春妖三道冰锥,就此叛出百灵潭。
春妖虽是冷面冷心,却始终不是无情无义,三道冰锥要了她大半条命,叫她修为大损,却也到底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可她如何忘得了,最后拦在他们身前,毫不留情地伤了南襄的,竟是流瑟。
那狠厉的出手,溅了半空鲜血,也打碎了六百年的姐妹情谊。
纵然流瑟后来守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照顾她,为她疗伤,有些事情也再回不了头。
所幸死里逃生,因祸得福,南襄醒来后,忘记了一切,性情也大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武痴。
忘记也好,忘记了所有快乐的回忆,也忘记了她对他隐瞒的身份和欺骗,他们可以重新开始,过着平静的生活,她不再是百灵潭的晏西,只是他的晏娘。
竹林做庐,春夏秋冬从此有人相伴,天地间终于有了他们的一个家,她怎么会愿意打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晏娘的身影头也不回,决绝地消失在了夜色中,树上的流瑟久久未动,冰冷的手抚上苍白的脸颊,如失了魂般。
呵出的一口气,瞬间结成了一道霜,冷得刻骨。
这些年默默的守护究竟为了什么?连她也不懂的东西,她要怎么告诉阿晏?
立冬那天,竹林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金色的长杖,深邃的五官,是南疆来的戈术法王,千里迢迢来挑战中原武林的第一剑客。
南襄的剑术已臻化境,已是武林榜上兵器类的第一人。
前来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名利的诱惑再大,也比不上性命来得珍贵,晏娘手上的玉镯已经很久没有允血了。
戈术法王是个年轻人,碧绿的眼眸望着晏娘,态度恭敬有礼,却叫晏娘心下一颤,无来由地惴惴不安。
(九)
比武之日定在半月后,竹林深处,飞流瀑布下。
那是竹林最冷的地方,在等待的日子中,竹林的第一场雪也不期而至,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晏娘裹紧了披风,看着窗外飞雪,愁眉不展。
这场对决,她可能无法守在暗处,亲眼目睹了。
背上的冰痕还在隐隐作痛,寒意一波一波席卷开来,提醒着她最好乖乖待在火炉旁,不要轻举妄动。
送南襄出门时,晏娘欲言又止,南襄皱眉不耐,拿过长剑转身便走,晏娘追到门口,一声叫住:“早点回来……年关将至,我为你做了一身新衣裳……”
声音飘在风中,隔着纷飞白雪,南襄面容模糊地点了点头。
南襄赶到瀑布下时,戈术法王手持金杖,已等候多时,碧绿的眼眸望向他,扬眉一笑。
屋里的火炉暖烟缭绕,熏着晏娘昏昏欲睡,手上的玉镯莹白透亮,流光微转。
一片寂静中,一阵尖锐的骨笛声突兀响起,急促传来。
晏娘猛地抬起头,脸色大变,来不及多想便夺门而出。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不安了,因为在骨笛声传来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那双碧绿眼眸了——
一年前,五华山的湖底,她九死一生得到乌衣后,气力耗尽,昏昏沉沉地荡在冰冷的湖水中,像一株柔软的水草。
模糊的意识中,湖底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眸,在无尽的黑暗中,泛着碧绿的幽光,诡异地注视着她。
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湖水波动下,仿佛有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
醒来时,她已躺在湖畔,乌衣贴着胸口,在湿透的衣裳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湖底的经历如梦一般,她扶着额头,脑中混沌一片,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从林间传来的骨笛声越发急促,晏娘身形如风,心跳如雷,脑海中那双碧绿的眼眸越来越清晰,春妖曾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一点点印证了她心中那个骇然不已的猜想。
她知道戈术法王是个什么东西了!
寒风烈烈,长发飞扬,晏娘浑身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鲛珠,射向空中,一朵幽莲瞬间凛冽绽放,呼唤着千里之外的百灵潭主人,春妖。
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十)
“住手!”
一声凄唤划破天际,晏娘飞身上前,凌空接过了被戈术法王一掌击出的流瑟。
流瑟口吐鲜血,抓住晏娘的衣袖,奋力道:
“快走,他夺了我的骨笛,想引你出来,阿晏快走……”
瀑布下,戈术法王碧眼幽深,身后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金丝蛛网,南襄被牢牢缚在网中央,已经昏迷过去。
戈术法王手上用力,就要捏碎流瑟的骨笛,流瑟痛得惨呼出声,晏娘呼吸一窒,霍然举起手上的玉镯,对着戈术法王厉声道:“住手,你若敢毁掉她的骨笛,我就用十分力震碎你的乌衣。”
戈术法王一怔,眸光几个变幻后,终是松了手,望着晏娘诡谲一笑:“夫人别来无恙。”
晏娘浑身颤抖:“天煞奴,你果然是湖底囚禁的那只天煞奴!”
天煞奴,传说里佛祖殿中的一只碧眼金蛛,悟性奇高,得西天如来赏识,位列仙班,却于一千年前与东海龙公主悔婚,带着一尾红鲤精逃了出来,搅得东海天翻地覆,最终被如来镇压在了湖底,红鲤精也魂飞魄散。
“没想到过了一千年还有人记得我。”天煞奴哈哈大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既然如此,夫人就赶快交出乌衣吧。”
那日晏娘探入湖底,无意闯到了封印天煞奴的结界,黑暗中,巨大的蜘蛛被锁链层层缚住,只有一双碧眼泛着幽光。
晏娘取走了乌衣,给了天煞奴一线生机,所谓仙石妖性,纯粹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乌衣的真正身份其实是天煞奴凝结的一颗元神石。
取走了这颗元神石,就等于解除了一
半的封印,天煞奴把晏娘送出湖面,就是想借她之手挣脱封印。
乌衣经鲜血浸润,转为了月白色,天煞奴的元神日益强大起来,终于能分出一丝神识逃出湖底,化作了戈术法王。
他追踪晏娘的气息而来,处心积虑地设下了这出比武之局,静等瓮中捉鳖。
只可惜等晏娘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她悄然握紧手心,尽量平复下紊乱的心跳。
“若我没猜错,你的真身还困在湖底,你只是其中万千分身的一个,单打独斗怎么可能打得过六百年修为的流瑟?”
这是晏娘在故意拖延时间,却也的确是她心中的疑问。
天煞奴得意一笑:“我有备而来,自是探清一切才设的局,你不觉得这里格外冷吗?我费尽心思将你引到这里,此刻怕你已是强弩之末,更何况她?”
晏娘身子一震,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掀开流瑟的衣裳,看向她的后背,顿时倒吸口冷气——
雪白的背上赫然现着四道冰痕!
流瑟在晏娘怀中一声苦笑,闭上了眼眸。
春妖虽然念情,叛离百灵潭该受的七道冰锥却少不了,流瑟苦苦哀求,替晏西受了四道,从此日夜忍受冰寒之苦。
这漫天飘雪的寒冬,她本该回百灵潭休养,却到底放心不下阿晏,知道她忧心忡忡,便忍受彻骨寒意替她来观战。
却没想到变故陡生,她不及多想便挡在了南襄身前,受了戈术法王一掌。
“当日我打了南襄一掌,今日总算还清了,你也不要再对我绷着一张脸了……”
流瑟伸出手,抚去晏娘的泪水,故作玩笑道。
晏娘心头起伏,声音哽咽:“为什么?”
流瑟笑了笑,明艳的面容苍白如雪,气若游丝。
“时过境迁,你我之间早已物是人非,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为我伤心,但我知道,如果他有事,你一定会痛不欲生。”
眸光渐渐涣散中,流瑟道出了深藏的一件事。
人本有三魂六魄,她收了南襄一缕情魄,才致使他性情大变,对晏娘不闻不问,成了一个武痴。
“我去之后,就能还你一个完整的南襄……世上最苦求不得,到底是我执念太深……”
晏娘颤抖着身子,摇头间泪如雨下,流瑟艰难地凑到她耳边,最后轻声说了一句话。
晏娘怔住,满心悲痛还未回过神时,怀中人抬起的手便倏然垂下,含笑而去。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盖住了流瑟的眉头,转瞬即逝,一声切呼忽然响彻天地,撕心裂肺。
“姐姐——”
晏娘失声恸哭,伏在流瑟冰冷的身上哭成了一个泪人。
她的世界像轰然坍塌了,那么多话还来不及说出口,那么多曾经在意或不在意的画面闪过脑海,伴着那张盈盈笑脸不断回旋着,回旋着……
天昏地暗下,晏娘没有注意到,天煞奴转着碧绿的眼眸,冷笑着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十一)
又是一年寒冬时节,竹屋外银雪飘飘,屋内暖烟缭绕,天地之间,一片安谧静好。
晏西躺在长椅上,宽大的狐裘盖在身上,却掩不住那拱起的腹部。
她近日口中总是索然无味,南襄便变着法儿做各种好吃的,天天堆着笑哄她喂她。
都说孕妇喜怒无常,南襄可算深有体会,这不,热气腾腾的面才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晏西红着眼睛瞪他。
南襄不由头疼:“姑奶奶,又怎么了?”
晏西伸出手掐他:“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若我生下男孩还好,若是个女儿,还指不定要被你怎么嫌弃,只有做饭给你吃的用处,是不是?”
南襄欲哭无泪,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脸上却堆着笑,哈着腰,一脸讨好:“怎么会呢,我做饭,我做饭,一定好好伺候你们娘俩。”
晏西这才破涕为笑,舒舒服服地倚在南襄怀里,闭眸睡去。
眼眶却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
梦里又是一年前的那场变故,漫天纷飞的白雪,似在奏一曲哀乐。
在千钧一发之际,是春妖及时赶到,收服了天煞奴,救下她和南襄,可流瑟却无力还天了。
南襄的那缕情魄被释放出来,总算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而她也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南襄的孩子,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
一切都再圆满不过,可心里总像空了一块,晏西时不时会想起流瑟对她说过的话。
那日,流瑟在她耳边最后说的是——
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其实祖训下还有一句,生情者,虽万劫不复,却不枉矣。
她对她生了情,求而不得,却不悔不枉。
屋里响起了悠长的乐声,那是流瑟的骨笛,被晏西挂在了脖颈上,不时拿出来摩挲几遍。
故人不再,烟水茫茫。
哀婉的笛声飘出窗外,消散在了风中,长长久久,和白雪一起融入大地。
天地浩大,岁月漫漫,所幸,她还有他,还有对她的回忆。
还有一个代表着生机与希望的新生命。
一声“哎哟”,屋里忽然传来了南襄手忙脚乱的声音——
“姑奶奶,你怎么又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