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家事国事伤心事(中)
陆元甲摸黑起了身,来到师可梁床前,用手一摸,空空如也。伸手探入被中,却是余温尚在。
月朗星稀的高远夜空显得格外亲近,悬在头顶的星月,似乎触手可及。
在广袤的西北,这般如昼的夜晚让人觉得越发的空寂无边,人间的一切都无可遁形。
院中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师可梁把刚刚画好的画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案上,又在画像前码放了些瓜果点心,这才正好衣冠,恭恭敬敬地行起礼来。
一阵夜风袭来,画像的纸张被吹得猎猎作响,恰似人的低语和呜咽。
风吹起师可梁空荡荡的左臂衣袖,银色的月光下,白衫飞舞,又像是为逝者高高举起的引魂幡。
师可梁在那幅画像前的行礼绝非一般百姓人家的礼数,而是只有君臣之间才会的礼仪。在被官家召见时,礼部官员曾向陆元甲详细讲授过。
陆元甲躲在阴暗处,静静地看着师可梁的一举一动。心中不免疑窦顿生,画像中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师可梁口中似还在喃喃低语,但却几不可闻。
猛然,陆元甲想起卡斯特在给他绘声绘色地讲述大白高国女人的时候,曾提及过两位梁姓皇太后,莫非……
“梁兄,画像之人可是梁太后么?”
陆元甲看着师可梁小心翼翼地摸索进了房间,正欲拖鞋上床,忽然发声问道。
朦胧的黑暗中,陆元甲明显感觉到了师可梁的身躯猛然一震。
少顷,就听见一声轻叹,紧接着就是火镰摩擦之声,油灯燃起,屋中大亮。
师可梁一脸的疲惫和悲伤,把那幅画像又摆在了桌子上,转脸对陆元甲凄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下也知道早晚都是瞒不住陆大人的,不错,画中之人便是梁太后,也就是在下的姑母。在下也非是姓师,而是姓梁,梁可师,而非师可梁。”
其实,陆元甲刚才不过也只是试探而已,心里并不笃定,见师可梁直截了当地认下,不禁也是错愕,更有些大惑不解,问道:“你既然身为皇室贵胄,又何以至此?”
梁可师又叹了口气,便把梁氏族人的遭遇述说了一遍,当讲到在臧底河城被晋王李察哥斩去左臂时,早已是泣不成声。
陆元甲听梁可师讲罢,也是唏嘘不已。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是宫廷争端,名利难收,亲情永诀,孰是孰非,孰善孰恶,又岂是一两句能说得清楚的。
想到梁可师为宋军引路攻破古骨龙城,陆元甲甚至觉得那可能都是梁可师有意为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
“梁氏本乃汉裔,今重回宋朝,当属认祖归宗,梁太好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梁兄的,梁兄应当高兴才是。”陆元甲拍着梁可师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话虽如此,可我梁氏一门在西夏数十年,终归是情有不堪。只叹皇家对梁氏太过……太过狠毒!”梁可师抚着自己的左肩,颤声道。
“明日在下便向太尉禀明梁兄的身世,也好为梁兄谋个功名,以梁兄之才,将来必定会为朝廷所重用的。”陆元甲说道。
梁可师苦笑一声,摆了摆手。
“梁某不过一残身之人,对功名早已心灰意冷,你我有缘,又是梁某的救命恩人,梁某倒是情愿助陆大人一臂之力。”梁可师道。
陆元甲一愣,有些不明就里地看着梁可师。
“据闻太尉童贯生性多疑,只怕一时也未必信得过在下……”见陆元甲一脸的不解,梁可师低声又道。
陆元甲有些愕然,想不到梁可师对太尉童贯也是有所了解。
不过细一思忖,梁可师所言也不无道理,太尉童贯从契丹带回来的马先生,便是考察了多年,至今还尚未托付大事。
“那梁兄的意思是……”陆元甲问道。
梁可师莞尔一笑,神情忽又变得有些高深莫测,沉声说道:“陆大人还是要设法阻止太尉进取臧底河城,以梁某愚见,此战宋军怕是凶多吉少!”
“梁兄刚自臧底河城逃出,对那里的情形自然是了解颇深。只是,我西军此番也是尽遣精锐,未必就不能如古骨龙城一般摧枯拉朽。”陆元甲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嘿嘿……”梁可师竟然无所顾忌地冷笑了两声,说道:“请恕梁某直言,若不是偷袭得手宋军安可如此顺利攻陷古骨龙城?”
人身上有些东西或许能隐藏一时,但是,只要环境合适,就会不由自主地迸发出来。从师可梁变成了梁可师,恐怕不仅仅是姓名的变化。
梁可师身上忽然闪现的傲然之气让陆元甲明白,眼前的梁可师已经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西夏俘虏了。
虽然话并不中听,但是忠言逆耳,道理还是有几分的。
陆元甲打消了心头刚刚升起的不快,心平气和地说道:“梁兄总得讲出些缘由来才是,在下怕是不能无缘无故就去阻止进击臧底河城吧?”
梁可师似乎也觉察到了刚才的唐突,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说道:“臧底河城毕竟不同于古骨龙城,城高且坚不说,地形也不像古骨龙城那般起伏,很是便于马军作战。”
陆元甲不动声色地听着,梁可师的话并没有打动他。
“晋王的‘铁鹞子’悉数都驻扎在臧底河,兴庆府还派来了不少质子军,皆是西夏最为精锐的马军,以梁某看,怕是……”梁可师没把话说完,免得又要尴尬。
“梁兄,你所言这些太尉自然也都是知晓的。现实既是如此,西军也唯有殊死一战,‘铁鹞子’也好,质子军也罢,不战又如何能消灭之?”陆元甲说道。
“倒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术,只是……”梁可师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地看着陆元甲。
“梁兄,你我还是莫要再议论此事了,过不了几日,战事一开,一切自然就都了然了。”
陆元甲越说心情越是烦躁,最后,不得不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梁可师。
其实,对于梁可师的话,陆元甲还是有几分相信的。只是,秦帅刘仲武率领的十余万兵马也已是箭已在弦,不得不发,现在,已经无人能够阻止了。
陆元甲宁愿惴惴不安地等待一场胜利,也不想再和梁可师讨论一场可能的失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