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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各取所需

金枝宫婢 斜雨江南 12446 2024-11-18 17:18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五丫头贼兮兮一笑,“我就猜你放不下,定要为王爷悬心!你且把心放宽了,听说王爷一到江南就打了逆贼一个措手不及,捷报传回来之后,皇上高兴得连连称赞,赏了王府好些好东西呢!你念着的那个人啊,他有的是本事,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糟蹋了你自己的身子,让他回来见着伤心,知道么?我看你又清减了些,怎么搞的?”

  云素裳苦笑一声,无言以对。

  她真的至今未曾放得下那个人吗?

  五丫头作出一副“我懂你”的神情,认真的样子看得云素裳汗颜不已。

  她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为什么这丫头反而一脸笃定的样子?

  仔细想想,听到他打了胜仗,她确实先是一喜,然后才想到自己更应该为所谓的“前朝余孽”担忧的。难道经过了那么多的波折,心里竟仍然还有他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那个人,应该不会再为她伤心了吧?看他当日冷淡的模样,应该是早已以认了这命,她清减也好病弱也罢,都不会再成为他的困扰了。

  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云素裳只得笑着打岔道:“我这里禁着足,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有趣的事说与我听听?”

  五丫头小手一拍,张口便来:“还能有什么有趣的事?天下总共就这么点儿,咱认识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现在咱们知道的,宫里是穆容华在呼风唤雨,日日闹得宫中鸡犬不宁;皇后娘娘禁足在昭华殿吃斋念佛,听说身边除了烧伤了的那个紫燕姑娘,几乎连洒扫的丫头都打发了下去;太子不知为了什么被罚去了北疆戍守,连前几日太子妃病故都没有赶回来;北疆羌族一如既往地不安分,太子又吓不住他们,我朝也只能半威吓半安抚;沐王依旧在泰山侍佛,传说他明年春里会回来,有人说是因为太子即将被废,他回来争夺储君之位……”

  “行了行了,”云素裳笑着打断她,“你还真准备给我说到天黑不成?真不明白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五丫头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

  云素裳不禁笑了起来。

  听起来像是在乱说一气,但她想知道的,这丫头竟都已经告诉她了,真不知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既然北羌族的骚乱一如既往,那便是三姐的计划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吧。云素裳稍稍放心:看来江南那边的损失,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呢。

  皇储之争吗?听起来有趣得很。如果不是身不由己,云素裳真的很想给这场从古至今最有趣的闹剧添一把火呢!

  生于乱世,她已知自己此生不可能平静度过,所以对于这天下的山雨欲来,她并没有太大的畏惧,更多的反倒是跃跃欲试的欢喜。

  那一场交锋,迟早会来的。三皇姐绝非庸碌之辈,希望那个人……保重自身吧。

  “云儿,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如果你有急事找我,可以跟御膳房的小喜儿说。”五丫头临走,拉着云素裳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生怕落下了一丝半点。

  云素裳被闹得哭笑不得:“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用得着嘱咐这么多遍?”

  隆冬的江南,并不比北方来得温暖。湿冷的空气浸透盔甲,一点点凉进人的心里。

  秦翰飞站在茫茫的天幕下,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面沉如水,心头却是乱如丝雨。

  过节呢。

  往年春节时,宫中一向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人人彻夜不眠,父皇母后和自己兄弟三人围炉夜话,像普通民家一样说些桑麻闲事,不知不觉就熬过了一夜。但今年……

  今年的自己远在江南,守在军帐之中与将士一起饮酒思乡;三弟远在山东,应该正在佛前为国为家祈祷昌盛吧;大哥一向养尊处优,如今在北疆是否可以忍受那漫天风雪,那刀割一般的苦寒?

  宫中的情形只怕更加冷清:母后幽居昭华宫烧香礼佛,这些民间热闹的节日只怕未必还肯上心;父皇此时应该是跟那个妖娆却无甚内涵的穆容华在一起吧;至于她……

  那个时而俏皮时而灵慧的女子,如今是否已经安歇?本以为忍痛疏远和冷淡可以使她免于是非,谁料母后仍是不肯放过她,竟利用大哥再次将她牵扯到是非之中,害得她……

  父皇心中已经埋下疑虑的种子,大哥只怕难逃这一劫,那么她呢?

  她终于还是成了父皇的妃子,他不是没有悲痛不是没有伤怀,也不是没有千万句话要对她说,只是二人身份所限,已不能如昔日一般随心所欲。临行前,他苦苦压抑着想要见她一诉衷情的冲动,只因为不愿她为难,不敢让她承担任何风险,可是世事难料,因为大哥酒后的胡言乱语,他想隐瞒的事,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父皇的耳目,今后的她,该何以自处?

  慎思殿红梅似火,可她毕竟只能寂寞度日了。未受册封而先入冷宫,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怎会不落井下石?

  失宠妃子的悲惨,即使未曾亲见,他也有所耳闻。不知此刻的她是否有冬衣御寒是否有热饭果腹,是否有宫人侍婢听从呼唤?镇日无聊坐听风雪时,她会不会怨恨自己,怨恨给了她希望又断然离开了的薄情郎?

  可恨自己空有满腹豪情壮志,却身不由己,只能眼看着自己珍爱的女子处境艰难而无能为力!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叱咤风云,真正能给她一个值得信任的承诺?

  为人臣为人子,总有许多的艰难许多的无奈,此时的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胜利能够换来父皇的仁慈,使她不至因自己当年的唐突孟浪而与一生的荣华失之交臂……

  可是这一次的胜利,谈何容易?

  “王爷,不早了,您该歇了。”随侍的小豆子进来收走了帐中的冷酒冷菜,担忧地劝道。

  秦翰飞依言起身,却仍是无心睡眠,只得走到门前,掀帘望着外面的茫茫夜幕。

  小豆子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主子不声不响又走了出去,受那寒风苦雨侵袭:“王爷,逆贼虽强,却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眼下虽然还有挣扎之力,却必定抵不过王爷神威,您为何还是不能安心?”

  “如何能够安心?”秦翰飞苦笑一声:“乌合之众?你太小看他们了!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才是乌合之众!你道逆酋是什么人?大业皇朝三代忠良之后,岂是泛泛之辈?何况他军中谋士俱是前朝遗老,既敢起兵,便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贼首常年以麻衣裹身,为的是什么?哀兵必胜!咱们的将士图的是封妻荫子,他们的将士想着的却是亡国灭家之仇啊!”

  “可是前朝毕竟早已经灰飞烟灭了!群龙无首,这些小爪牙能成什么气候?王爷您想想,哪朝哪代灭亡了的国家还能复国的?不过是他们痴人说梦罢了!”小豆子信心满满地笑着。跟随主子东征西讨多年,他即便只是个内侍,也早磨练出了些过人的见识。

  “但愿吧。”秦翰飞勉强笑笑不欲多言。

  真的群龙无首吗?与逆贼接触越久,秦翰飞越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王朝覆灭也许不难,但将那个王朝所有的痕迹全部抹去,谈何容易?

  可以想见这次征战必不是朝夕之功。他并不畏军中艰苦,只是不知那个日日思念却又不敢相见的人,再见时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同一时刻,一样的风,一样的冷,遥远的京城里,也有一个人站在窗前痴痴凝望。

  那漫天的白雨,纷纷扬扬没个停歇,院中的红梅枝上花瓣上,也都积了厚厚的一层,远远望去,不见树不见花,只见一丝丝亮眼的红色从雪底探出头来,在这一片素白的世界里闪着媚人的光。

  这一年的冬日,分外轻松,却也分外萧索。

  不再有多年前兄弟姐妹肆无忌惮的嬉闹,也不再有浣衣局苦中作乐的温暖,只剩下这漫天的雪,孤寒的梅,橘黄色的灯光和火盆里噼噼啪啪的响声。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有人曾经承诺永不让她孤独无依呢。那个人如今在哪里?

  江南的大年夜,是否也是风雪漫天?

  对了,江南不常下雪。但凄风苦雨可会有?风雨之中,寂寥之时,他是否会偶尔想起,寂寂深宫之中曾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女子,与他一起度过一些难捱的时光?

  他是否会知道,他曾经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给一个已经僵死在生活的严冬之中的女子带来春天的温暖,带来活下去的勇气?

  其实,她并不憎恨命运,因为有时候,一个瞬间的温暖相拥,已经足够她蓄积一生的勇气。

  一个美好的回忆,值得她用一生的孤苦来保鲜。

  哪怕是孽缘也好,人海之中初相遇,一眼万年,由不得你抗拒也不必愧悔,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未来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日他会将江南的前朝子民一网打尽,也许有一日他会与三皇姐狭路相逢,也许有一日他会将她作为前朝欲孽斩草除根,也许有一日……

  也许有一日,金戈铁马归于沉寂,爱恨情仇随风而散,岁月的黄沙掩盖所有的故事,只剩古道西风,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曾经明丽鲜妍的春天。

  即使有一天,名将与美人都归于尘土,年轻时的悸动都尘封于往事,她也不会忘记更不会后悔在这个漫长的冬季,曾有一个人与她执手相看,诚挚地定下三生石畔的姻缘。

  这世上原本没有永远,所以只要有片刻的真诚,那些转眼早已忘却的山盟海誓就值得用一生去相信。

  此时此刻,没有国仇家恨,没有身份阻隔,就让她放纵自己,允许那个身在江南瘴疠之地的男人,占据她全部的思念和祝福吧……

  沐德王朝开国以来最冷清的一个新年在连日的大雪之中悄然远去,转眼又是民间最热闹的花灯节了。

  这一日宫中张灯结彩,却不是为了庆祝灯节,而是为了迎接开国以来第一次盛大的册妃典礼。

  太子被罚到北疆之后,册妃大礼的事宜改了由穆秋荷负责。穆容华一朝得势,自然是极尽张扬之能事,因此虽然只是两名嫔妃受封,礼仪却几乎赶得上当年立后的盛典。

  已经被默认为冷宫的慎思殿连日来也是热闹非凡。虽然在禁足期间册封是闻所未闻之事,但既然皇帝授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当作新晋得宠的主子来办,所以各处礼官、裁缝和打首饰的匠人一拨走了一拨又来,生生把这个宁静的慎思殿搞成了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云素裳不胜其扰,却连找皇帝抱怨的机会都没有。知道万事由不得自己,也只得忍着。

  这日一大早,云素裳无奈地被陌生的嬷嬷从床上拖起来,按在妆台前的椅子上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搞定了那一头繁复的发饰、那一脸精致的妆容和层层叠叠几乎要把人压死的吉服。

  目光所及,一切都红艳艳的耀人的眼,那满园的梅花在漫天漫地的红绸之中黯然失色,云素裳心里烦乱,连睁开眼睛看一下妆容的兴致都没有。

  册妃?从来就没有什么恩情的两个人,相见只有刻骨的恨意,那个人难道就不觉得这样的册封十分好笑吗?

  一路在嬷嬷的牵引下走进那冰冷的大殿,云素裳心里压抑多年的愤恨,一点点流泻出来,在指尖凝成侵骨的冰冷。

  那高高的御座上,曾经坐着她的父皇。虽然自己不是最受宠爱的女儿,但大业王朝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是有权向那个王座上的人撒娇使性的。

  如今呢?她幼年记忆中所有的美好,已经毁在了此贼手中,偏偏她还要装作受宠若惊地向此人跪拜,对此人感恩戴德!这是上天的无情,还是贼人的愚弄?

  今日的穆秋荷一袭大红正装,美艳得如同盛开的牡丹。见云素裳只管发愣,她轻蔑地笑了一声,向前方盈盈下拜,三跪九叩:“臣妾容华穆氏,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居高临下地一抬手,穆秋荷慌忙起身,得意地看着呆呆站着的云素裳,暗笑对方没见识,上不得台面。

  扶着云素裳的嬷嬷吓得浑身冷汗直冒,死命地捏着云素裳的指尖,低声求肯道:“娘娘,快些行大礼啊!”

  云素裳微微躬身,敛衽为礼:“云氏见驾。”

  在场的礼官和内侍齐齐抽了一口冷气,云素裳身边的嬷嬷更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娘娘只是欢喜太过,一时忘记了礼仪……”

  “岂有此理,”穆秋荷气得柳眉倒竖,“身为嫔妃,再怎么欢喜,也不该忘了见驾的礼仪才是!若硬说忘了,定是你不曾认真教习!来人啊……”

  云素裳淡淡一笑,无惧地直视穆秋荷气得变了形的脸:“容华姐姐今日便要逞威风么?皇上尚未开口,您便要处置了我的嬷嬷,这不太好吧?”

  赞礼官受到穆秋荷授意,忙上前一步,跪至阶下:“皇上,云婉仪藐视皇威,目无君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衅祖宗家法,若收为天眷,只怕难为天下表率!”

  云素裳拂一拂衣袖,斜睨此人一眼,轻笑道:“祖宗家法?李大人倒是条忠孝两全的好狗!只是据本宫所知,当今皇上乃是开国之君,不知这‘祖宗家法’从何而来?莫非秦家祖先便知道后人将会登基为帝,已经定下过册妃的礼仪不成?”

  赞礼官想不到云素裳竟敢问到他的头上,一时震住,竟半天不知道如何答话。

  此次册封本来便没有先例可循,一应规矩都是参照前朝礼仪,他失口说是“祖宗家法”,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好了,云婉仪免礼,继续吧。”皇帝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先前的满脸红光已经消失不见。

  赞礼官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看见云素裳轻蔑的笑容,想到自己今日已经得罪了她,皇帝那边也讨不了好去,前途已是堪忧,思量之后忽然又重重地跪了下去:“皇上,虽则皇上宽仁,但嫔妃恃宠而骄藐视君上不可轻忽,纳取此等无德之人恐非社稷之福,请吾皇三思!”

  云素裳捂嘴嘻嘻地笑出了声。

  这一下,除了皇帝依旧面无表情之外,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对她怒目而视起来。

  云素裳泰然自若地笑够了,才向着上方显然有些不悦的皇帝说道:“什么册妃典礼,一点都不好玩。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要来打扰我的清静。”

  “云婉仪,你疯了不成!”穆秋荷忍无可忍地冲了过来就要执行“宫规”,云素裳毫不示弱地迎着她的目光。

  “行了,”皇帝怒冲冲地拍了拍龙椅的扶手,“都消停些吧!”

  穆秋荷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帝,在接触到那双阴鸷的眼睛之后,慌忙后退两步垂下了头。赞礼官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脸色灰败,有气无力地喊道:“奉册宝,谢恩……”

  两个小太监诚惶诚恐地捧了册印出来,穆秋荷恭谨地接了,心里的狂喜早已被这一番闹剧冲得烟消云散;云素裳更是漫不经心,随手接了过来,草草福了福身,便将册宝转交到嬷嬷手中,袍袖一挥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仪式,已经完全没了进行下去的意义。幸而皇后正在禁足中,又没了凤印,这朝拜皇后的大礼省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众人胡闹了一阵子,奉承了穆秋荷几句,午时刚过已经草草结束。

  打发走了闲人,穆秋荷扯着皇帝的衣袖闹了起来:“皇上为何纵容那个无礼的女人?身为嫔妃当众以下犯上,宫中还有没有规矩了?别说她还在禁足呢,便是没有受罚,她的位分也不如我,皇上为何偏偏对她如此?今日皇上若不说清楚,秋荷一定不依!”

  皇帝心中恼怒,又见穆秋荷吵闹不休,更是烦躁不已,随手一推便将她甩出老远:“胡闹!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不成?”

  穆秋荷摔倒在另一侧的软榻上,虽然没有摔痛,但心里的委屈却完全爆发出来,不管不顾地哭道:“我不明白!她跟你的儿子不清不白,你只是象征性地将她禁足;她当众挑衅不守规矩,你更是一一味袒护!她到底有哪里比我好?如果你只喜欢她,又何必要宠我!”

  “你永远成不了云素裳,所以你最好不要学她,朕对你……没那么多耐心!”皇帝猛然挥落桌上的杯盘酒盏,绕开哭闹不已的佳人,拂袖而去。

  穆秋荷瞬间止住了哭,怔怔地看着那道高大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了浓浓的恐慌。

  得宠一来第一次自问,在君王的心中,她究竟能占多少分量?

  那个云婉仪……

  对了,刚刚他说,她叫云素裳?原来大家叫她云儿,不是因为名字中带有“云”字,而是因为她姓“云”?

  这个姓氏,在前朝灭亡之后就已经成为禁忌了啊!她究竟是谁?一个连身份都要遮遮掩掩的女子,他怎么会纵容她在宫中为所欲为?

  “娘娘,遵照您的意思,院子里的红绸都已经拆下来了,您看……”嬷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满脸惶恐地躬身立在云素裳的身后。

  云素裳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看清外面除了疏疏落落的红梅,已经再见不到半点红色,这才满意地点头道:“这样舒服多了。屋里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看见,或烧或卖,随你处理吧。”

  看着满桌子满地的大红色绸缎和红色玛瑙宝石镶嵌的凤冠钗环,嬷嬷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

  还是诗筠知机,见云素裳已有愠色,慌忙上前扯扯嬷嬷的衣袖,使个眼色同她一起包了那一堆东西退了出去。

  “筠姑娘,这……”走至院中,那嬷嬷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诗筠苦笑道:“咱主子也就这点性子,不依着她可不行!东西是上面赏下来的,这会儿也不敢拿去变卖,烧了又可惜,不如先放到库里,以后再说吧!”

  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诗筠将东西处理妥当,这才擦着汗叹道:“老奴也算伺候过几代主子了,像咱们这位一样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伺候久了少不了您的好,这会儿您老就别发牢骚了,主子还在等着你呢!”诗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推着她出去了。

  老嬷嬷心惊胆战地进了寝殿,发现云素裳的脸色好了许多,这才小心翼翼地回道:“主子,都收拾妥当了!”

  云素裳从书中抬起头来,轻笑道:“妥当了便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烦。”

  嬷嬷只得硬着头皮答应道:“是。”

  云素裳轻叹一声:“你原本是尚仪宫的吧?如今要你来这冷宫伺候,有没有觉得委屈?”

  “老奴不敢,”嬷嬷慌忙跪下道,“在宫中为奴,命贱如纸,若非娘娘仁慈,此刻老奴只怕难有命在!老奴对娘娘只有感激的份,焉有委屈抱怨之理?”

  云素裳暗暗叹气。

  明明是自己任性,却险些给旁人招来祸端,到头来对方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这天下的道理,实在颠倒不堪!不过,做奴婢的命贱如纸倒是一句大实话,只是大家平时不敢说罢了。看来这嬷嬷还是有些见识和胆量的呢!

  “嬷嬷在宫中伺候多少年了?”云素裳心下烦闷,干脆放下手中的书册,与她攀谈起来。

  嬷嬷自是受宠若惊:“老奴自壬戌年入宫,已经二十余年了。”

  “深宫二十年……好长的一段时光。”云素裳从瓶中取出一枝绿梅把玩着,神色幽远。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嬷嬷心头一阵恍惚。

  可不是好长的一段时光!在宫中的日子比在外面生活的那段岁月还要长得多,如今她早已忘记了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二十余年,从一个满怀憧憬的妙龄少女,变成今日这样一个满目沧桑的老妪,眼看着朝代更迭世事变迁……

  忽然云素裳一声轻笑,将嬷嬷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壬戌年间入宫,嬷嬷伺候过前朝两代主子呢!”

  嬷嬷悚然一惊。

  这位年轻的主子知道了些什么?

  偏偏云素裳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感兴趣,继续追问道:“嬷嬷在前朝是做什么的?一直在尚仪宫吗?”

  “是……”嬷嬷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就想应付过去,但接触到云素裳探究的目光,不知怎的竟觉得心底发凉,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迟疑了一阵子,也只得实说道:“老奴刚进宫时在婉云轩做过一阵粗使丫头,后来仗着认几个字,才被调去了尚仪宫。新朝初建基本都换了新人,因为不能没有知事的老人带着,这才留下了一条贱命。”

  “婉云轩……就是这里啊……”云素裳将手中的梅枝递到嬷嬷手里,幽幽道。

  嬷嬷战战兢兢地接过,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自然知道这慎思殿就是原来的婉云轩,问题是,这个年纪轻轻的主子怎么会知道?

  “这梅花,漂亮么?”云素裳见她怔怔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这梅花……”嬷嬷将心一横,大着胆子应道:“这梅花是前朝婉贵妃手植,花开时节每每阖宫来赏,此时不过是一枝初绽,来日盛开才叫独占天下春呢!”

  云素裳点点头,似是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花自然是好的。只是那种花的人不在了,总觉得梅花也缺少了些生气,便砍了也不值什么了……你记得那位婉贵妃吗?”

  “自然记得,”嬷嬷垂了头叹道,“贵妃娘娘真是菩萨心肠,想不到天妒红颜……”

  “不是天妒红颜!”云素裳勃然变色,回身夺回那支梅花,揉碎了掷在地上,恨恨道:“上天从来都不会妒恨任何人,所有的悲剧都是人祸!”

  “是是是,老奴说错了!”嬷嬷吓了一跳,慌忙俯身请罪。

  云素裳久久地凝视着她已经开始苍老的脸,忽然笑道:“我记起来了,你叫如萱,是婉云轩做杂事的,当年这里廊下架上有一只鹦鹉,每天都是你在喂,是吗?”

  “娘娘怎么知道?”嬷嬷乍闻旧事,心下惊愕不已,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起云素裳来。

  “我当时虽然小,但对婉云轩的每一个人都有些印象的……后来你不见了,我还向母妃闹过呢。”云素裳微微一笑,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

  嬷嬷怔怔的,半晌才回过味来:“你说‘母妃’?你是……昔年的铭慧公主?”

  云素裳的眼中涩涩的,说不出是喜是悲:“铭慧公主……也许曾经是吧?”

  时过境迁,如今天下都已易主,哪里还有什么公主不公主!

  “奴婢明白了。”那嬷嬷深深地看了云素裳一眼,忽然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皇上驾到……”

  外面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喊声,云素裳慌忙将如萱扶起来,外面诗筠也在同时闯了进来:“娘娘,怎么办?”

  云素裳恨恨地抬起头,已见皇帝自己掀帘子走了进来:“裳儿还未歇下?”

  云素裳飞快地背转身去,不肯答话。

  皇帝向诗筠和如萱使个眼色,二人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怎么,这么不愿意见到朕?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这番胡闹惹了多大的麻烦?现在外面都在劝朕废了你,知道吗?”皇帝丝毫没有不受待见的尴尬,径自在云素裳刚刚坐的垫子上坐了下来,自取了茶盏来饮茶。

  云素裳看见了,忍不住冷笑道:“你就不怕我下毒?”

  “你不敢。”皇帝信心满满。

  “你也不敢。”云素裳不甘示弱。

  皇帝吹着杯中的茶叶,笑道:“真是个可恶的丫头,言语上也半点不肯吃亏!朕是皇帝,处置一个犯错的妃子,还有什么敢不敢?你把你自己看得太重了吧?”

  云素裳径自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妃子,当然可以任你处置,就像穆秋荷,她再张扬也不敢学我,不是吗?”

  “女人太聪明,可不是好事。”皇帝的脸色沉沉的,与外面的天气有一拼。

  云素裳毫不畏惧,仍是浅浅地笑着:“对别人也许是,但对我无所谓。你从我这里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心有七窍也无妨,闹翻了天你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我的利用价值没有了,你也就厌烦了,到时我便再蠢再呆,也未必活得过一时半刻,你说是不是?”

  皇帝一时无言以对。跟一个太过于通透的人说话,有时未必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这人一心与你为敌的时候。

  她看得透你所有的花招,开门见山她又可以宁死不屈,你能拿她怎么样?

  秦川早已不敢用最初轻忽的心态来看待这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多年前的那一日,宫中杀死的前朝宗室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偏偏这个当时看来毫不起眼的孩子活了下来,而且在宫中、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顽强地生活到了今日,真的仅仅是一个偶然吗?

  为人君者,如果相信偶然,只怕有几百条命都不够用!

  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秦川咬咬牙,尽量平静地道:“这样聪明的孩子,杀了实在可惜。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云素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指甲,明知故问。

  “刚夸你聪明,又给我装糊涂!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们彼此成全,你看如何?”皇帝拿杯子在桌上敲着,似是漫不经心地笑道。

  彼此成全?听起来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呢。

  不过云素裳可不会相信他的鬼话。那件东西,是老贼的心病,也就是她的性命。如果把那件东西拿了出来,她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老贼一早便知道东西在她这里吧?竟肯挨到现在才来要,也算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了!

  可惜了,注定是敌对的立场,她怎么会轻易相信了这老贼的鬼话?

  云素裳笑得更加风淡云轻:“可我是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啊,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在这里我过得很开心,真的。”

  “你不要冥顽不化!”秦川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不轻,脸色一沉,看上去便是要“龙颜大怒”的征兆。

  “我没有啊,”云素裳嚣张地别过头去,“我这里真的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不信你搜搜看啊,那东西早已被我父皇摔碎了……你若实在不信,杀了我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秦川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云素裳非但没有被吓到,而且连头都不肯抬,脸上没有一丝惧色:“你试试看嘛,每次都只是威胁我,敢不敢来点真的?你当吓唬三岁小孩子呢?”

  某皇帝被气得额上青筋乱跳,一双干枯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最终还是强忍着没有叫人进来。

  云素裳不怕死地再加上一句:“如果没有别的手段对付我,就请皇上移驾吧,婉云轩这座小庙,实在供不了大菩萨!”

  “不管是婉云轩还是慎思殿,都是朕的天下!云婉仪,别忘了你还是朕的嫔妃,朕要留下,你敢赶朕走吗……对了,只要你成为朕的女人,咱们便是一家,那东西在你的手上玩两年,倒也无妨!”秦川铁青着脸,忽然上前一步,便要捉云素裳的手臂。

  云素裳不闪不避,手腕被紧紧抓住也恍若不觉,仍是从容不迫地笑道:“换了两个月之前,这一招可能会吓到我,可是现在嘛……迟了。”

  “为什么?”秦川眉心一跳,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

  云素裳嚣张地笑着,故意仰头迎着他的目光:“我已经是你儿子的人了……如果你执意要做禽兽,那么悉听尊便。”

  话音未落云素裳便感觉到一股大力将她提了起来,狠狠地甩在榻上,撞得肩上疼痛不已,被捉住的手臂更是像要被扯下来一样,但她只是冷冷地笑着,硬是没有喊一声痛。

  “是谁?太子还是湘王?”皇帝咬牙切齿地问。

  云素裳抬起头来冲他眨眨眼睛:“呵呵,你猜啊!”

  沉寂良久,皇帝怒吼一声,随手将身后的壁架推倒,花瓶壁架摔落一地。

  “娘娘,您怎么样?这……这可怎么办?”皇帝走后,第一个焦急地闯进来的人竟是如萱。一见这满地的狼藉,她便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查看云素裳的情况。

  随后跟进来的诗筠笑道:“每次过来都弄成这样,你们不心疼东西,也要心疼一下奴才们的力气好吗?”

  云素裳不在乎地挥挥手,将桌上摔坏了的茶盏一同扫落到地上,笑道:“我不嫌你懒,你倒生怕我不知道!你们成日闲得只差没有斗鸡走马了,帮你们找点事做怎么了?对了,赶明儿这地方改名叫作婉云轩,别忘了去内务府要一块匾,把慎思殿的这块破牌子换下来!”

  如萱见云素裳有说有笑,方放了心,跟着笑道:“我倒吓了一跳!原来娘娘人前人后一个样,都是不气死皇帝不罢休的!伴君如伴虎,也亏你不怕!”

  云素裳冷笑道:“江南战乱未平,塞北羌族更是虎视眈眈,民间士族多半还在观望,他虽然觍颜坐在龙椅上,却也未必不知道世事难料!只要他的江山一天不稳,他便一天不敢动我,我怕他何来?”

  如萱神色一肃,默然垂首。诗筠虽是听不懂,却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多问,当下也只得随口附和着,又笑着打岔道:“这就对了,咱们娘娘就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看那柔仪殿的穆容华在下人面前那么招摇,她可敢在皇上面前冒犯一句?咱们娘娘却是专对下人好的,你不见如今虽说禁着足,从前受过恩惠的奴婢们却也不肯忘恩,今儿浣衣局的姑娘来请安,明儿霞影殿的管事来问好,就连昭华殿的奴才也都还惦记着咱们娘娘呢!刚刚刘公公还特地来过一趟,说是得了只巧嘴的八哥儿,特地来孝敬娘娘,若不是门口的侍卫凶得很,他还要亲自向娘娘请安呢!”

  “哪个刘公公?”云素裳收了玩笑的神色,猛然转了过来。

  诗筠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紧张起来的主子,迟疑片刻才道:“还能是哪个刘公公?原来在昭华殿奔走的那个嘛!如今昭华殿大半人都遣散到别处去了,刘公公这个传信官更是没了用武之地,如今被分到了勤政殿,却是降了一级受人管束,也算时运不济了,苦熬了那么多年的……”

  云素裳静静听着,心里暗恨自己大意。前日昭华殿散人,她就应该想到了的,皇后没了凤印,六宫事宜自然不可能再管,刘公公这个传信官自然是第一个被遣散的!她怎么就�

  �略了这个人呢?

  此人对大事上极为谨慎,若非遇到了十分重要的事,他是万万不会冒着被揭露身份的危险前来慎思殿的,他如今在勤政殿,那可是老贼身边的差事……莫非老贼那边又有什么阴谋?

  思及此,云素裳再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情,在外人面前却又不敢表现出过分的关心,只得强笑道:“这些人也真是小题大做,我也没对他们有什么好,他们倒不怕被我连累?我还以为这宫里人人等着看我笑话呢!”

  “宫里还是有好人的,何况娘娘只是禁足,他们都提防着哪一日皇上回心转意,所以想着提前来卖个好也未可知。”诗筠笑着说。

  “既如此这样吧,”云素裳沉思一下向诗筠吩咐道,“你去内务府说一下匾额的事,若有人问起我,不拘是谁你都顺便替我带个好吧。”

  “主子,慎思殿虽是咱们的地方,但到底还是受宫中管着的,咱们随意改名字真的可以吗?”诗筠有些担忧地问道。

  云素裳不以为然:“改个名字谁管?内务府若问,你就说皇帝让改的好了!”

  诗筠只得迟疑着走了出去,云素裳慌忙起身来至廊下,果然见到新添了一只八哥,昂着头高傲地站在笼子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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