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陶从小就得了一种怪病。
他必须把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描述出来。
否则,他觉得自己会死,不是肯定会死,而是他觉得。
因为这个病,叶良陶走哪儿都会带着十几支水笔,以及一本厚厚的绘画本。
他甚至练成了“左右开弓”的本领,能够一只手作画,一只手写字,小时候他父母以为他是神童,高兴坏了。最宠爱他的姐姐,逢人就介绍他这个才气横溢的弟弟,等到他高中毕业以后,他姐夫,春城市新闻晚报的主编,认可他的才华,借助职权将他招了进来,以为他会一鸣惊人。
然而,他们都理解错了他。
他确实拥有与生俱来的撰写新闻报道的能力,新闻报道的特点就是真实、实效、准确和简明。他能够做到前三点,可是做不到“简明”。他的所有新闻报道都是如同老太婆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过于翔实了。”他的姐夫如是评价他。
可他没有办法,他的病情就是必须将一切见到的事物描述出来,哪怕是火灾现场地上爬过一只蚂蚁,被他看见了,都会被他撰写进新闻报道中。
“详略得当,能删则删。”这是他的姐夫试图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在他被贬到娱乐类新闻之后,姐夫才拿出来的压箱底秘籍,“甭管事实真相如何,只要标题够吓人,够吸人眼球,就够了。哪怕你写得再糟糕,也会有人看。”简单而言,就是做一个“标题党”。
他觉得姐夫教的很对。
他可以尽情地在娱乐类新闻里施展他的才华。
副市长夫人出轨那段时间,他的读者以几何倍数增长,每个人都追等他的连载,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个编辑会将桃色新闻描绘得那么活灵活现,就好像他们也在现场围观一样。
叶良陶当然没有本事目睹副市长夫人出轨的全部过程,不过,只要肯花钱,总有人会有这个本事的。
打小时候起,叶良陶就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孩子,于是很自卑。
不过随着读者数量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得到了认可,他由衷地觉得娱乐新闻版块是一个值得自己用一生去打拼的天地,他要将他姐夫的教导发扬光大,他要让娱乐新闻版块变成继晚间新闻版块之后第二个大热版块,于是,他疯了,他变身为狗仔,凡是有明星出没的地方,都会有他的身影。
他可以几个晚上不睡觉,十几天不洗澡,就为了等到一个爆点十足的新闻。
然而,他的读者群却渐渐离他而去,他们不理解他,明明就是偷情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为何要用那么多笔墨去描写天上的云彩是什么形状,吊胃口也不是这么吊法。
叶良陶也不明白,他的一腔宏图壮志,怎么还未启航就已搁浅?
他不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看客是最无情的一群人,可以让你门庭若市,也能让你门庭冷清。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在人最巅峰的时候不慕名而来,最低谷的时候转身离开呢?
此去经年,叶良陶就像那些同事一样,或许曾经也有过雄心壮志,现在却都已沉沦成一条废物咸鱼。
不过今天下午,他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事业转机来了。
那是在一辆电车上,他遇见了一件事,前段时间最火热的电影《春城玫瑰》的编剧傅磊(据他自己所说,叶良陶并不认识此人,因此暂时无法确定身份真伪),竟然和一个感染了丧尸病毒的家伙亲密接触了。(感染不感染不确定,反正先这么形容,标题党嘛无所谓那么多的)
叶良陶自己觉得,这则新闻肯定能上头条,既具有娱乐新闻以明星为中心的特点,又兼具社会新闻的实时性,不管怎么看都会成为他继“副市长夫人出轨丑闻”之后又一个代表作品。
不过,叶良陶觉得自己说了不算,还是先拿去给他姐夫看看再说。
反正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距离春城市新闻晚报发售只差半个小时,就算他紧赶慢赶,等他赶到编辑部的时候,最新一版报纸也已经火热出炉了。倒不如直接改道去他姐夫家,两人一起合计一下这个新闻到底有没有搞头。
等到叶良陶抵达他姐夫位于春城市最中心城区的独栋别墅时,天色已晚。
高高的石头墙将这幢独栋别墅围住,他顺着微凉的石板路向前走去,两旁是碧绿生青的柔软草地。来到门前,他摁响门旁的门铃。大概等待了不到十秒钟,门被打开,他的姐夫穿着西装,脚上是一双不太合适的棉拖鞋,显然,他姐夫也才刚到家不久,连衣服都没换下,就等来了他。
“良陶?”
吴江昊十分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油腻面孔,并没有想到这位已故妻子的弟弟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要说和对方的上一次私下见面得是几个月前了,自从他把叶良陶调到娱乐新闻组,就很少听到对方的消息。今天这是怎么了?
疑惑归疑惑,吴江昊第一时间让开路,令叶良陶能够进入屋子。
与此同时,他开始寻找适合叶良陶穿的拖鞋,自从妻子离世以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鞋柜里除了上班时穿的几双皮鞋外,男式拖鞋却是一双也没有。
“你就穿鞋进去吧,等你走以后,我拖一拖就行了。”
吴江昊对正等待换鞋的叶良陶笑了笑说,私底下的他平易近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职场上就习惯性地端起了架子。有的人就是如此,不能说他们有两副面孔,只能说,在某些特殊环境,他们更喜欢用这种姿态去迎接一切。
叶良陶点了点头,走进屋内。
吴江昊望着他的背影,视线在他腋下夹着的绘画本上停留了刹那,不禁失笑。这个臭小子果然还是这样,走哪儿都不忘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你可是很少来我这儿的。”
吴江昊坐进沙发,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然后问道。
叶良陶嗯了一声,知道此事要紧,赶紧将绘画本从腋下拿了出来,翻到最新画的一页,摊平,然后递到吴江昊面前,同时说道:“姐夫,你帮我看看,这条新闻有没有火爆的可能。”
听见是公事,吴江昊立刻皱了皱眉头,他私底下从不谈公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考虑到眼前人是亡妻唯一的弟弟,吴江昊便打算暂且破例。
他接过那本绘画本,认真阅读起上面的文字和文字旁边的绘画,不得不说,叶良陶的绘画技巧的确是一绝,竟然能够将电车内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画得活灵活现,然而,这些文字——
他抬起头,叹了口气,问:“丧尸?”
“嗯!”叶良陶激动地说,“是真的!”
“《再见科学》这又是什么?”吴江昊指着那些文字中的一个特意被叶良陶拿红笔圈出来的词汇,问道。
“姐夫,我觉得娱乐新闻版块不太适合我,要不我们就以这条新闻当引子,办个综艺节目?”叶良陶试探地说,看见吴江昊脸上表情不怎么好看,他连忙补充道:“当然,我就是提个微不足道的小建议,你不必当真的,你先看看这条新闻有没有火爆的价值。”
“……”
吴江昊沉默了,这要他怎么说,直接说这条新闻完全就是一坨屎?似乎有点过分。
“良陶。”最终,他又叹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语重心长地说起了别的事情,“我看你画画不错,要不改行当个画家吧,我觉得你当编辑太屈才了。”
之后,不管叶良陶怎么死缠烂打,吴江昊都不再谈论这条新闻是否有价值。
四十多分钟以后,吴江昊以“他累了需要休息”的理由将叶良陶请到门口,看着叶良陶脸上仍旧意欲满满,他说道:“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个觉,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说完,打开门,寒风涌入室内。
吴江昊觉得有些冷,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和这小子扯皮了那么久,连西服都还没有脱下,更别提换上保暖棉衣呢。
叶良陶“半推半就”,被吴江昊推搡着走出了屋子。
就当叶良陶一步三回头,走到石板路一半的位置时,一道黑影从旁边扑来,将他扑倒在地。
吴江昊刚要把门关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姐夫!!!”
他脸上闪过无奈,紧接着是涌上来的愤怒,这小子以前不是这种人啊,怎么现在变得死猪不怕开水烫,给他脸还不要脸了?
他拉开门,正准备说些比较难听的话让叶良陶知难而退。
入眼的却是一张恐怖的面孔,眼珠子赤白,散发着恶臭的舌头几乎要舔到他鼻子。
“操!”吴江昊下意识地大骂一声,不知道有多久他没有说过脏话了,这一声怒骂完全是发自本能。
然后抬脚向前踹去。
丧尸滚落下台阶,尽管只有一级。
紧接着,吴江昊看见远处黑暗中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黑影。
他喃喃道:“良陶?是你吗良陶!?”
叶良陶没有回应。
吴江昊越看那其中一个黑影越像叶良陶,终于,他一咬牙,拎起摆在鞋柜上的实心石头雕刻成的一件摆件,抬腿冲了出去。妻子临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神童”弟弟,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叶良陶死。
摆件重重砸在那其中一个黑影背上。
所幸,吴江昊没有砸错人,但是,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那黑影似乎并不吃痛,继续和叶良陶纠缠,两条僵硬手臂掐住叶良陶的脖子,任凭谁看,都能知道它的下一个举动就是张开嘴狠狠咬下去。
丧尸?
这个想法闪过吴江昊的脑海。
妈的!叶良陶这个臭小子居然没有胡说!原来真的有丧尸!
同时,吴江昊还有闲暇想到,他妈的为什么每个丧尸都想要咬脖子?全身上下哪个地方不好咬?非要咬脖子?
一边想,吴江昊一边往下砸,这时,那个被他踹飞的丧尸终于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正向他后背扑来。
砰。
一声枪响。
吴江昊感受到后脖子洒满了令他光是想想就感到恶心的奇怪黏液,同时,他耳朵边缘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杵在原地。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一枚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射中了身后那个丧尸的脑袋。
哪来的枪响?
吴江昊向远方眺望,石板路的尽头,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所以,那就是秦少校?”
米拉芒里,梳着短发、脸庞充满疲惫和精神两种矛盾状态的一个女记者打断了吴江昊的叙述,兴奋地问道。
吴江昊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