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峨眉,峨眉山上有谪仙。
峨眉山上有谪仙,这是峨眉山下人口口相传的事情。传闻梁州惊鸿江望舒提剑上峨眉斩杀了仙人,但不久过后又有山下的樵夫、猎户不止一人也不止一次亲眼目睹过谪仙风采,谪仙究竟长什么样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有猎户说谪仙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手持一把长剑,能腾云驾雾,将他从山中们猛虎口中给救了下来。怕人不信,他还掀起下裳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这便是当时山中猛虎抓的。
有樵夫说谪仙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手拎一个酒葫芦,身后跟个后生,能医死人肉白骨,只好了他多年的眼疾。怕人不信,他还指着百步外的峨眉山脚说道:“那里有人走来了,合计四个。”
果然有人峨眉山上而来,一共四个,一个空手,一个提刀,一个挂着小酒葫芦,一个负剑。
四人只有提刀那位年长一些,其余三个都是少年郎,个个神采不凡。
众人连忙拦住四人,那猎户恭恭敬敬拱手说道:“四位公子,敢问是不是从山上来?”
空手那少年郎点头说道:“是。”
猎户大喜,继续问道:“几位也是去山上拜访谪仙?”
空手少年郎还是点头。
“可曾见到?”猎户还没开口,那樵夫先发问了。
猎户有些恼火,樵夫这么粗鲁无礼,要是引起这四位公子的反感恐怕也问不出关于谪仙的事情。
空手少年郎说道:“见到过。”
众人皆是大喜,猎户也不怪樵夫无礼了,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表示想听听关于谪仙的事迹。
“峨眉山上有谪仙,负剑,也提小酒葫芦。能斩杀天下虎狼,能治天下疾病。”空手少年郎说完,领头离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樵夫挺着胸膛说道:“我就说了谪仙是有妙手回春之术的神医。”
猎户也不肯让步,针锋相对答道:“明明谪仙是有提剑的仙人。”
两人还是争执不下,都嚷着亲眼目睹过仙人风采,都嚷着对方是在胡说八道。
“山下人,有山下人的活法;山上人,有山上人的事情,”空手少年郎说道,“我们从山上来,为山下人的活法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九月初一。
活泉关关门大开,四个人,领头的两手空空,身后有一个提刀的络腮胡汉子牵着两匹马,一个腰间悬挂着小酒葫芦的少年郎牵着一匹马,一个手负剑的少年郎也牵着一匹马。
“公子回来了。”敬夫站在活泉关上高声喊道,笑着笑着就哭了。
“公子回来了。”这个声音传遍了活泉关,那些正在训练的女人和孩子都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公子回来了。”这个声音传遍了关内柴邑、高浦、新里三城。二十万户綦地自由民屋门大开,拄着拐杖的老人,玩泥巴的孩子,挺着大肚子或者抱着婴孩的女人从这二十万户小屋里出来,从收获过后的田埂道
、阡陌上汇集,都朝着活泉关而去。
“诸位,”江珏望着活泉关自由且浪漫又可爱的人们,许久才说道,“我回来了。”
敬夫冲下来扑过去,一把抱住牵着两匹马的亓官庄,喊道:“大傻子,你回来了。”
“二傻子,害不害臊?”亓官庄嫌弃地推开敬夫。
石头只剩一只左手,他挥起独臂一拳砸在江珏心口,快要砸到的时候又收住了劲道。
“疼。”江珏浮夸地说道。
刘长安与邵如意两人联袂而至,刘长安说道:“师祖说了,这里会长治久安。”
邵如意说道:“师祖说了,你会万事如意。”
长安,如意。
数十在那几乎没有一丝希望的死战中幸存的老兵相互搀扶着,倚靠着城门,一个个铁打的汉子哭得稀里哗啦。他们没有一个囫囵人,要么缺了胳膊,要么少了腿,要么瞎了眼睛。
“我回来了。”江珏朝这数十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笑了笑,笑得没心没肺,笑着笑着也哭了。
进了关门,尽是陌生面孔,全是女人和孩子,都睁大眼睛望着这位禁止被人谈论的英雄。是活的,是活生生的,是他们亲眼看着的活生生的英雄。
他不知疲倦地优雅且镇定地挥舞着苦剑,递出一剑、十剑、百剑、千万剑,从破晓到黄昏,从黄昏到漫天星宿,硬是守住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已经算不上雄关的破关,硬是守护住了关内三城之地五十万由他起为叫綦地自由民的的族群。
江珏从这些现在陌生,将来也会熟悉的脸庞中望见一张熟悉的稚嫩脸庞,于是喊道:“白戈。”
“白戈拜见公子。”白戈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江珏还礼,却哑口无言。一个族群,到底是要到什么地步才会让女人和孩子来守关。一个族群,又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他们在灭绝边缘数次揭竿而起为自由而战。
江珏还看见了一个熟人,只不过他背过身,格格不入。
“武去疾。”江珏笑着喊道,笑得没心没肺。
“你回来了。”武去疾笑道,笑得也没心没肺。
还是痴儿的江珏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枳西稚子羞辱他,嘲笑他,他也不恼,反而笑得没心没肺。
还是武家公子的武去疾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整日遛狗斗鸡,武不古恨铁不成钢,他没心没肺地笑,笑着说“有大哥在。”
时过境迁,当年被枳西稚子奚落为痴儿的,如今成了被五十万綦地自由民尊为公子的大英雄,他还是没心没肺地笑。
时过境迁,当年被父亲骂作不成器的家伙,如今成了被五十万綦地自由民和南疆数十万綦民口中的懦夫,他还是没心没肺地笑。
“我走了。”武去疾笑着说道,笑得没心没肺。
“去哪儿?”江珏笑着问道,还是笑得没心没肺。
去哪儿?武去疾不知晓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南疆綦民喊自己一声懦夫,綦地自由民喊自己一声懦
夫,巴国更是不待见自己。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他武去疾的一处立锥之地。
“当年我说过什么?”江珏问道。
当年?武去疾想啊想,也没过多久,就是江珏被楚人设计诱骗出活泉关之前。
“当年你说不是谁天生就是英雄,也不是谁天生就是懦夫,”武去疾继续说道,“当年你还说若是真要选择,你当懦夫,让我当英雄。”
一语成谶,没想到江珏转身就当了懦夫离开了活泉关,把当英雄的机会留给了武去疾。
“有些人天生就是英雄,比如你,”武去疾没心没肺地笑道,“也有些人天生就是懦夫,比如我。”
江珏选择了当懦夫,把当英雄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但自己还是被白执指着鼻子骂了一句懦夫。正如在南疆时自己大开城门迎接杨羡大军进城白霖指着自己鼻子骂了一句懦夫,然后提剑杀出城去。
“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也没有人天生就是懦夫,”江珏不再没心没肺地笑,他朗声对着活泉关众人说道,“他爹,武不古,那是江侯都敬佩的人物,一辈子守护綦地寸土不失。”
武去疾摇摇头,说道:“我爹我知晓,一辈子没立过功,也没犯下什么过失,不称职的司马。”
江珏继续朗声说道:“武不古,及冠从军,二十五被拜为司马,五十九战死新里,从军四十年,为大司马三十四年。四十年里綦国寸土未失,三十四年綦民有增无减。”
江珏说的是真心话,这是江侯说的。原话是“世人只知晓梁州惊鸿江望舒守护国土国民百战百胜,不知晓百战百胜背后是枳民五十万户半数没有儿郎;世人只知晓綦国司马武不古戎马一生无功无过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不知晓武不古爱兵如子、爱民如子四十年綦国寸土未失、三十四年綦民有增无减。”
江侯还说过杜若之死前他一心只想攀登那缥缈无踪的武圣境界,杜若之死后他终于知晓了原来生死才是黎民大事所以不愿再起兵戈,不再锋芒毕露,甚至让追星剑蒙尘。
江侯还说过比起人间惊鸿客这个誉名,他更喜欢草莽诗人这个名头。如果可以选择,他甘愿当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教书育人,而不是当个威名赫赫的梁州惊鸿叱咤疆场。
武去疾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原来还有人记得我爹,我以为都忘了。”
“没人忘记,你会,我不会,他一生守护的綦民也不会。”
武去疾沉默不言,江珏继续朗声说道:“你们可知晓,綦国老司马武不古膝下两子,两子延祚,次子去疾。所谓延祚,便是国祚永延;所谓去疾,便是驱除敌人。延祚,去疾,是这位你们以为一生无功无过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老司马留给綦民最后的美好愿望。延祚,为守护綦民而死,只剩下一个去疾,你们还不肯珍惜?”
江珏话没说完,武去疾已经哭成泪人。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理解父亲,还有人理解兄长,还有人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