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被世人成为一声无功无过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膝下两子,长子延祚,次子去疾。
所谓延祚,便是国祚永延;所谓去疾,便是驱逐敌人。
延祚、去疾,是这位备受被众人推崇的人间惊鸿客江望舒推崇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留给綦民最后的美好愿望。
当时世人总喜欢拿江望舒和武不古作比较。
人间惊鸿客江望舒,岂止是独步梁州?简直是声名远扬九州传唱的大英雄,一生征战百战百胜未逢一败,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三代人数位顶尖大将悉数折损在他手里,与天下仅存的两尊武圣中的荆楚霸王在乌江赌战何其惊才绝艳?江城一战一人连败宋楚五位顶尖武将又以一敌万硬生生将要覆灭的枳国给一手托住。
提到武不古,实在想不起他有什么功绩,甚至碑文上也只含糊记载了他戎马一生,罕有败绩。他从军四十年有在司马位置上待了三十四年,这几十年里只守不攻,恐怕加起来也不到十战,自然是罕有败绩,还是罕有胜绩。
两相比较,江望舒瞩目耀眼如同他名字里面望舒二字悬挂在九天之上让人高山仰止,武不古卑微渺小如同一粒尘埃,被踩在脚下。
如今綦地自由民总喜欢拿江珏和武不古作比较。
綦地自由民只知晓江珏初次出现在綦地便提剑杀人拯救了綦民五十万,不记得武去疾两次募集乡勇义军为了自由而战;綦地自由民可以原谅江珏抛弃活泉关出关而去,却不能谅解武去疾为了綦民不绝而领着数十万綦民涉江避难;綦地自由民感恩江珏连舟为桥,提剑涉江死守活泉关,却将放弃綦王之位只想为綦民争取一方家园的武去疾唾骂为懦夫。
“延祚死了,所以綦国亡了;去疾还在,所以綦民不绝。”江珏朗声喊道。
一席话掷地有声,又戛然而止。不过够了,江珏相信这些拄着拐杖的老人,玩泥巴的孩子和挺着肚子或抱着婴孩的女人会懂,也会理解这位与他父亲武不古一样宁愿横眉冷对千夫指,也要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武去疾。
活泉关的女人和稚子们都沉默了,都重新审视这位早已泣不成声的武去疾,从残存的记忆中回忆武不古、武延祚、武去疾这一家两代三人。
武不古,从军四十年,为大司马三十四年,重养民轻战事,所以在这几十年里綦民从三十万户、一百万人增长到六十万户、两百万人。当真无功无过?三十四年人口增长一倍,这还算不上是天大的功勋?
武延祚,武不古长子,是綦国年轻一代里最为耀眼的人,更是被江望舒盛赞綦国有此子,可保国祚永延。就是这位论才华、才气、才能都远胜他父亲武不古的被誉为綦国未来柱石的武延祚在新里之战中庇护着武去疾,然后毅然赴死。
武去疾,武不古幼子,是个没心没肺又不学无术的綦都纨绔。每每武不古教训他时总说:“你学学你兄长。”
这位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綦都纨绔总是顶嘴说
道:“有兄长在,我安心当个浪子,不怕。”
新里之战后綦国覆灭,但綦民还在,于是这位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武去疾募集乡勇义军提剑而起为了自由而战,设计在綦都斩杀那些拥兵自重的义军将领,设计在綦都逼迫那些利欲熏心的乡绅富商捐出物资的计策难道不能展现这位年轻少年郎的才华、才能和才气?
率领乡勇义军镇守活泉关使苦肉计擒获楚军主将公孙麟,火烧楚军,又会是被綦民口口声声唾骂的懦夫?
领着数十万綦民涉江实在是无奈之举,白霖说是为了保全綦民,所以武去疾以大局为重。老渔夫乡勇连阿之父唾骂武去疾一顿,武去疾认了;留在綦地不肯涉江的綦民唾骂武去疾一顿,武去疾也认了;不当綦王只当南疆大夫只为为綦民寻一块新家园的武去疾回到活泉关接替江望舒守关再被唾骂为懦夫,他还是认了。
这个如今被唾骂为懦夫的当初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綦都纨绔长大了,整张脸和他死去的父亲武不古一模一样,整个人和他那被世人成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武不古一模一样。
当年武不古战死新里前嘱咐两子延祚、去疾好好活着。延祚,代表着国祚永延;去疾,代表着驱逐敌人。
当年武延祚战死新里前嘱咐武去疾好好活着。延祚可以死,去疾不能死。国祚可以断,国民不能绝。
这位不再不学无术又装作没心没肺的武去疾以为不会有人理解父亲,不会有人理解兄长,更不会有人理解自己。他那颗当年为了自由而抗争的清明又温情的心变得荒芜苍茫,变得冰冷凄凉。和江珏正好相反,以前是,如今也是。
平心而论他有时候很嫉妒江珏,嫉妒他随江侯姓,嫉妒他和自己当初一样没心没肺,嫉妒他成了英雄。可是现在啊,他再无半点妒忌之心。一生有一知己,足矣。他不需要别人懂他,江珏懂便足够了;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他,江珏理解便足够了;他不需要别人认可他,江珏认可便足够了。
江珏举着武去疾的手,振臂高呼:“去疾还在,綦民不绝。”
“去疾。”这一声是江珏喊出来的。
“去疾。”这一声是活泉关由剑阁弟子、老兵、女人、稚子组成的綦地自由军喊出来的。
“去疾。”这一声是白老喊出来的,越传越远,传遍綦地三城二十万户五十万人耳畔。
这一刻,武去疾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懦夫,他成了英雄。
“我甘愿当一辈子的懦夫,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当英雄,哪怕只有一天,甚至只有一刻。”武去疾小声对江珏说。
他抚摸着自己的胸膛,皮肉之下有一颗清明又温情的心富有韵律地跳动,呐喊着自由与浪漫。
“你一直是英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江珏说道。
江珏望着远方缓缓而来的人,沉默了许久,低落地说道:“和你比起来,我更像个懦夫。”
半个时辰前。
赵淼听见
马蹄踏地声传来,让敬夫和石头开门迎接。敬夫和石头还以为楚军再度来犯,赵淼说道:“只管开门。”
赵淼的耳力很准,她听见马蹄踏地声很轻。留下一句没有头绪的话后她便到处去寻找玉婵,果然在一个僻静之处找到了。
“他回来了。”赵淼说道。
玉婵很认真地抬头望着赵淼,确定她没骗自己后小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他说自己是个懦夫,但至少那一刻,希望当你的英雄。”赵淼说道。
“嗯。”玉婵还是轻声答了一声。
赵淼猜不透小师妹的心意,这位天资聪颖又性情冷淡的小师妹从来没对一个男子有过好脸色,更何况江珏他有过两段感情?虽然一段是被动的,一段是被破的。
玉婵的眼眸闪动,仿佛里面有两颗星辰,她望着赵淼问道:“师姐,你喜欢石头师兄哪一点?”
“哪一点?”赵淼不假思索答道,“他没有哪一点好,但我就是喜欢。”
半个时辰后。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清明又温情,有天底下最好看的人缓缓而来。
身后背负杜若剑的君仪说道:“珏哥哥,君仪说过珏哥哥要娶一个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哦。”
敬夫说道:“公子,大傻子和你去峨眉后玉婵一连七夜夜夜提剑出去杀人,楚军七日里不敢有人起夜。”
江珏想起了自己当年还是个痴儿的时候在枳西,折了一束野花,蹦蹦又跶跶。
“珏。”有老农笑呵呵叫住自己。
“你是谁啊?”痴儿江珏歪着脑袋问。
那老农笑呵呵答道:“我是你玉伯伯。”
“玉伯伯好。”痴儿江珏恭恭敬敬行礼。
“她是谁啊。”痴儿江珏指着玉牛身边的女孩问。
“我女儿,玉婵,”玉伯伯说道,“婵儿,向珏问好。”
“初次见面,你好,我叫珏。”痴儿江珏把一束野花递给玉婵。
江珏又想起了自己在峨眉练剑的时候,月下,有人手提短匕在山巅起舞,将天上的云朵裁成布帛,将月亮和星辰都重新缝在布帛上。
他难得诗兴大发,吟道:“踏月起舞弄清影,疑是天上瑶池客。”
赵淼先过来,她扑到江珏怀里,哭着说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石头还看着呢,害不害臊,多大个人了,”江珏嫌弃地推开赵淼,然后解释道,“我那颗草莽心长在右边。”
那一枪刺在左胸口。
玉婵一手提着苦剑,一手提着踏月匕,缓缓而来。
江珏红着脸,不敢去看玉婵,原本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软如无力的男人,”赵淼鄙夷说道,“不光是个痴儿,还是个懦夫。”
江珏挤开人群,不久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束野花。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江珏。”和当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