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珏起得很早,这几日只顾着看书识字把刀剑拳脚都耽误了,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所以他正好借这个机会练剑。
桃夭四式这个名字还是江望舒告诉他的,很好听。珏记得的剑法只有这桃夭四式和潦水畔夏侯仲卿教授的。
晨起,舞剑,他心无旁骛,想起了在巴山草舍折枝学剑,想起了在塞上莽原饮酒练剑。
“公子还是用剑好看。”亓官庄站在一旁围观,跃跃欲试。他说的是心里话,公子的刀法实在粗鄙不堪,一招过后便没有后招了,倒是这剑法好看。
好看是好看,亓官庄可不会忘记在白牛寨公子海饮三大碗后提剑杀人的场景。
“亓官,你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舞剑完毕,珏忽然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让亓官庄有些措手不及。
亓官庄心思缜密,粗中有细,说到底还是一个粗人,他答不上来。
“那为什么杀人?”珏很认真地自问自答,“杀捉弄你的大孩子是仇恨,杀敌人是为了自保,那些无辜的人呢?”
“公子,我没有滥杀无辜。”亓官庄有些摸不着珏的思路,哭丧着脸表达自己的立场。
“亓官以后也不要滥杀无辜啊。”珏语重心长教诲,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
江望舒从另一边过来,恰好撞见这一幕,于是问道:“怎么了?”
珏很苦恼,无论是先前是个痴儿还是现在他都觉得人命关天,第一次真正杀人是被白狼寨南蛮勇士围困时拔刀,第二次是在白牛寨。他很不喜欢杀人的感觉,毕竟是条命。于是珏便向江望舒请教道:“江侯,你杀的人不少,是什么感觉?”
江望舒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是一个矛盾的个体,手执玉圭,他是位高权重的枳国太傅;手持追星,他是戎马一生的北境执圭;端起酒樽,他是才情斐然的草莽诗人;托着茶碗,他是忧国忧民的枳江侯。
从被巴阳大夫巴昌举荐便去西境与蜀交战,那时候他还是个无名小卒。韶华如白驹过隙,悄然无踪不可能抓住,当年的无名小卒江望舒现在是独步梁州、威震天下的人间惊鸿客。
杀过多少人?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上阵杀敌时双手颤抖两腿发软。他也记得战事结束后他一脸茫然地问伍长这个问题。
“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伍长无暇搭理无名小卒江望舒,甚至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白痴。
后来伍长在第二次交战中被杀。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伍长的江望舒问什长。
“杀人是为了军功。”什长答非所问,艳羡地望着百夫长,憧憬着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军功混一个百夫长。
后来什长成为了蜀人的一笔军功。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什长的江望舒问百夫长。
“杀人是为了荣归故里。”百夫长已经厌倦了战争,他只想回家讨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女人。
后来百夫长马革裹尸还。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百夫长的江望舒问千夫长。
“杀人是为了扬名立万。”千夫长目光如炬,前方便是蜀国司马罗秉然,只要杀了罗秉然扬名立万又有何难?
后来千夫长成为了一堆枯骨,埋骨他乡。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了千夫长的江望舒问西境执圭巴闯。
“杀人是为了保家卫国。”巴闯抽刀而起。
后来巴闯千骑闯阵,跃马花溪,浮图关弈刀,陷阵而死。
“杀人是什么感觉?”江望舒回答道,“杀人是为了守护更多人。”
这个答案依旧答非所问,不过珏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蒲音推开门,请江侯进去吃茶,武去疾也窸窸窣窣爬起来,一行五人难得聚在一起。
武去疾和亓官庄两人挤眉弄眼,昨晚武去疾添油加醋地把小沁说的江望舒和季衍青之事,于是亓官庄和武去疾打赌江望舒今日会来。
江望舒没注意两人的神色,他说道:“我要在南蛮留一段日子,你们若是想先离去也可以。”
武去疾借口小解出去,亓官庄喊肚子疼跟上,两人跑到僻静处。
“完了,江侯沦陷了。”亓官庄嚷道。
“嘿嘿,你不知道女人的美妙之处。”武去疾故作老成地说道。
亓官庄赏武去疾一个白眼,他可是瞧见武去疾大白天大摇大摆进了小沁的闺房,于是他有心无心说道:“江侯肯定还是会回枳国的,我就怕有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句话戳中武去疾痛处,无论他怎么劝小沁也不愿随他回南疆,但他迟早要离开南蛮,毕竟南疆还有数十万綦民在等他回去。
两人嘀咕完又回去,武去疾开口说道:“我也先在南蛮待一段时间。”
江望舒想起季衍青的交代,告诫道:“武去疾,你和那姑娘发展到哪一步了?”
武去疾被江望舒这个有些唐突的问题问得措手不及,他只好当作聋子吃茶。
“我会给夫人说这件事,你也该成家了。”到底是过来人,江望舒觉得有些难办,毕竟季衍青是一个狠心到连自己丈夫都痛下杀手的人。
武去疾千恩万谢,当日他实在抵挡不住小沁的热情,加上神龙酒酒力,做了些只有风知道的旖旎事。本来昨日是让小沁去探季衍青口风的,谁料到撞见江望舒在给季衍青上药,小沁又领会错了,毕竟季衍青薄纱衣服半挂在身上。
武去疾有些底气不足,只希望季衍青大度些,毕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江望舒既然愿意出面,武去疾自然求之不得。
“我留下。”珏的话不多,态度很坚决。
“公子在哪,我在哪。”亓官庄一副唯珏马首是瞻的样子。
蒲音苦笑一声,四人都留下总不至于让他这个只会药理的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独自回去吧,于是只好开口说:“南蛮药材不少,我留下看看能不能找一株老山参。”
对蒲音而言南蛮确实是个好地方,许多年
份足的药材比美酒和美人还让他心动。既然还在南蛮待一阵子,他打算找个机会去寻一颗老山参,不然空手回去蒲邈那个老头又得嘟囔半天。
小沁与几位侍女端着饭食进来,她朝武去疾试了个眼色,武去疾领会随她出去。
“姐姐要见你,”小沁有些担忧,继续说道,“我陪你去。”
小沁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几日她很少和季衍青见面,昨日季衍青一见面便查出不对,又生气又心疼。
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季衍青自然知晓小沁和那个南疆来的小子走到了哪一步。
武去疾惴惴不安地随小沁去见季衍青,这个没心没肺但却魄力十足的綦国代司马心有小鹿乱撞。
“不要怕,有我在。”走到门口时小沁安慰道。
武去疾苦涩地点头,如何能做到不怕?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偷东西的贼被主人家抓了个现行。
“小沁,你先出去。”季衍青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味道。
小沁轻轻捏了一下武去疾的手,小声交代:“按照我说的做。”
“劳烦关一下门。”季衍青喊道。
武去疾关好门,站在离季衍青有四五步的距离,这个在活泉关火攻公孙麟时意气风发的綦国代司马觉得眼前的南蛮夫人是他遇到过最强的敌人,甚至未战先怯。
“坐吧。”季衍青淡淡地说道。
武去疾如坐针毡,低头不语,心里想着小沁交代的敌不动,我不动。
“什么时候娶我家小沁?”季衍青语出惊人。
这个问题让武去疾束手无策,他和小沁商议过之后准备了季衍青可能会刁难的问题的所有答案,但没想到季衍青竟然没有一点为难他的意思。
“怎么,不愿意?”季衍青见到武去疾迟迟不回答,于是加重了一分语气。
武去疾点头如捣蒜,连说:“愿意,时间都可以,今天都行。”
“时间我来定,你出去吧。”季衍青下了逐客令。
武去疾如蒙大赦,推门出来抱住躲在门外偷听的小沁,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在她脸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江望舒本来害怕武去疾吃亏于是打算过来说几句好话,恰好撞见小两口亲热,只好摇着头回去。
亓官庄撇撇嘴,本来还想看武去疾这个白脸小子吃瘪没见到,于是指着远处大声喊道:“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武去疾没反应过来还扭头去看,被小沁揪着耳朵,连连求饶。
“完了,又是一个耙耳朵。”亓官庄摆出一个浮夸的表情。
亓官庄这厮没关门,珏在客房内依旧瞧见两人的亲昵模样。珏很苦恼,杀人的感觉这个苦恼已经被江望舒解开了,正如阿大明知不敌桃花农依旧挥拳而去。
他苦恼的是心事,兰埔有个和米酒一样醉人的丫头,塞上莽原还有一个牧羊而歌的姑娘。
“好想当个痴儿,什么也不用想,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珏吃了一盏茶,苦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