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年初夏。苏中平原东南沿海一个宁静的小村庄。

　　清澈的马坞河蜿蜿蜒蜒，沿途汇集无数的沟渠河汊，一路向东流向大海。

　　夏日的晌午，暖湿的风从河面吹过，两岸大片大片的芦苇丛沙沙哗哗。茂密的芦苇叶中，一条小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船头，水芹和强根肩并肩坐着。

　　水芹穿着粉红色的单袄，梳着两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嘴里叼着一根芦苇叶，白皙的双脚在清澈的河水里缓缓地拨动着。河水发出轻微的“哗哗”声，河面漂浮着一大丛菱角叶子，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强根二十出头，浓眉大眼，脸上棱角四四方方，微露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子农家少年特有的敦厚朴实。他捏着一片芦苇叶做成的哨叶放在嘴边，侧头看着水芹认真地吹着。他吹出来的曲调并不悠扬，反而有些嘶哑，但水芹却听得十分入神。不时浅浅一笑，脸颊挂出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

　　“水芹。”强根突然停了下来。

　　“咦，你怎么不吹了？”

　　“过两天我要去县里了。”强根语气里有些兴奋，“二叔要带我去城南王先生家干几天零活，可能要五六天吧……只是，那样就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就看不到呗！”水芹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甩过两根长辫子，双脚飞快地拨动着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水芹，你说桂芳姨什么时候同意我们……我们俩的事？”

　　“你说什么呀？”一朵红云飞上水芹的脸蛋，她娇羞地推了他一把，随即低下头：“我娘说了……再过几个月，等今秋的稻子收了，天气凉一些就把咱俩的事……咱俩的事给办了。”

　　强根歪着身子，憨厚地笑着，听到水芹后面的话突然跳起来，叫道：“真的？！你娘真这么说了？”

　　“嗯……”水芹抿嘴一笑，伸手到水里牵出一串菱角，出其不意挂到他脖子上。水珠打湿了强根的胸口，尖尖的菱角刺得他冷不丁一激灵。

　　“瞧你那傻样！”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水芹忍不住笑个不停。突然间伸手一推，“扑通”一声，强生掉入水里。

　　“哇呀，噗……”强根胡乱地挥动着手臂，姿势笨拙地划着水，好不容易游到船边，还是忍不住喝了两口水。手忙脚乱地爬上了船，苦着脸说：“水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水性可没你好，这手狗刨式还是你教我的。”

　　“谁让你学不会的！”水芹咯咯笑了一阵，说：“看我的！”突然纵身一跳，动作轻捷灵活像鲤鱼摆尾，入水“啪”的一声轻响，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哎，水芹！”强根着急地叫了一声，见水芹已经跃入水中，只得抹了把脸，无奈地摇摇头，眼巴巴地望着水面。

　　五分钟过去了，水面静悄悄的，连最后的一丝涟漪都消失了。十分钟过去了，水面还是静悄悄的。只有肥厚的菱角叶子在水面缓缓飘荡。

　　“怎么还不上来？”强根不禁有些着急起来，睁大了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

　　又过了一会儿，水面忽然翻腾起来，一串串水泡像一颗颗珍珠连成了一条条水链。“哗啦”一声，水芹从水里冒出头来，一条水箭“噗”笔直喷射而出，直射到强根的脸上。

　　强根大窘，急忙伸手护住眼睛，水芹踩着水，半个身子露在水面掩着口“咯咯”笑个不停。

　　“水芹，你的水性越来越好了！能在水里呆这么长时间！”强根由衷赞叹着。

　　水芹爬上船头，将两根辫子缠在一起挤去水珠。

　　“给你。”强根伸出手，掌心托着一只白白胖胖剥好的菱角。水芹接过咬了一口，脆脆甜甜，一股清新流在齿间。

　　“我们回去吧，没多会儿就该吃中饭了，你娘又要出来找你了。”

　　“嗯。”

　　不远处的村子里一缕缕炊烟已经袅袅升起，空气里隐约飘来一丝丝秸秆燃烧过散发的焦香。两个人转过身刚要走，突然间“啪、啪”两声脆响，像是鞭炮的声音从村子里传来。

　　“强根哥，是谁家在放炮呢？”

　　两个人疑惑地听了一会儿，“啪啪”的声音像炒豆子般响起来，里面还夹杂着男人的叫骂声和女人、孩子的哭喊声。

　　“不好，像是出什么事了！”强根脸色一沉，紧紧抓住了水芹的手。

　　这时，大片的芦苇丛忽然翻动起来，“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个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呀……”水芹忽然惊叫一声，两把亮闪闪的尖刀拨开芦苇叶冒了出来，从芦苇丛里走出来两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男人，手里握着长枪，脑后挂着一只乌光锃亮的钢盔。

　　两人发现了水芹和强根，脸上顿时露出凶狠的表情，嘴里“呜哩哇啦”嚷起来。一个人“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将手里的枪举了起来。

　　“是、是日本人！”强根的脸顿时煞白，他想起自己半个月前随二叔去县里时听到的传言，说是日本人已经攻占了上海，很快就要南下打过来了。听说日本兵非常凶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人小孩都不放过，上海很多地方都变成了一片焦土。

　　“快、快跑！”强根一把抓住水芹，两人跳下小船，拨开浓密的芦苇丛，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河边飞快地向前跑去。

　　“八嘎——”身后一阵怒骂，“稀里哗啦”踩水声响起，两个日本兵端着枪追了过来。

　　“强根哥！什么是日本人？”

　　“他们……是一帮强盗！糟了……村子里一定是遇上了这些人！”强根身体晃了晃，水芹感觉到被他紧握住的手一疼，脑子里蓦地一震，顿时惊叫起来：“啊呀，我娘！我娘还在家里呢！”

　　“呜哇——”身后两个日本兵渐渐追近，强根扭头看了一眼，拉着水芹跳上了岸。两人一踩到结实的土地立刻飞快地奔跑起来。一排排的芦苇飞快地从身旁闪过，水芹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狂跳着，仿佛要从心口钻出来。奔跑中，她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身旁强根的身体突的一顿，像是被人从后面重重推了一把，胸口顿时出现了一团拳头大的血迹。

　　“啊——强根哥！”水芹一惊，眼看着他一个趔趄，身体摇摇欲坠，急忙抱住了他，却感觉手上湿漉漉一片，一股血腥味冲入鼻间。她惊恐地望去，只见强根的后背上已经是殷红一片，一个拇指般大小的洞口中，血水正像粗黑的蚯蚓一样“汩汩”地往下流着！

　　“你、你……”水芹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里像是被大锤狠狠锤了一下，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快……快逃！”强根惨然一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用力一推，将水芹的身体推得直直飞起。

　　“强根哥——”水芹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身体穿过杂乱的芦苇丛，“噗通”一声掉入河里。在她入水的一瞬间，她听见强根嘶哑的声音：“快……逃啊！钻到水里，别……别冒出头来！”

　　凌乱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呵斥声随着她的身体没入水中渐渐隐去，水芹脑子里一片混乱。强根苍白的笑容就像一把刀子狠狠刻在她的心里，令她什么都无法去想。她只是下意识闭住口鼻，任身体慢慢地沉下去。

　　“噗噗”耳中隐约听到两声轻响，两道白色的水箭擦着她的身体飞速闪过。急速的水流令水芹的身体感觉到一阵酥麻。她吓了一跳，浑身涌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小练就的娴熟水性给了她逃生的机会，她立刻像灵活的鱼儿那样连续扭动着，加速向着水底潜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