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道白
我怔怔地靠在原地,听那大提琴如月光水泻般地倾诉着,那本是朝圣一般的曲子,不知为何此刻听来,有着难以言喻的压抑。
拥有着永远纯洁无欲的模样,如同西洋古董画片中走出来的美少年,曾无视着身为黑暗魔物的身份,用充满着祈祷与赞美的感情演奏过的曲子,如今却不知是因为我的心境还是真实如此,一样的旋律却似乎变了味道。
温柔宁和化作了一层表象,细听之下在平静下有着更为强烈的情绪,那说不清是极端的膜拜还是憎恨,又或者是悲伤之类的什么。
原本应该渐弱的尾音被弓子猛然划过一道弧线,变成了一个戛然而止的强音结束。而之后的静默暗示了黑暗中难以平息的心境。
想到明天就要分离,自我与他相识起,从未分开过很长的时间。这次东西各行万里,不知会经历些什么惊涛骇浪,若就此分开,终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他原本就为了我饮下试炼之血而被关在石化的通道中承受莫大的精神折磨,在我自地狱回来后不到一个月的相处中,每每总是见到他强扮自信的样子,总是越发觉得脆弱。虽然同意了他独自前往巴托里族交涉,也明白必须给他一个独立振作的机会才可能彻底治愈他的恐惧,然而对于我而言,这次远行在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不安的阴影。
也许脆弱的是我自己也说不定,需要像安赫那样柔弱的人在身边的存在,就好像他越是软弱,我便越会坚强一样。在接下去没有他的远行,在刚刚亲手犯下杀戮的罪行的此刻,也许是我自身的不安超越了对于他的不安的猜测。
我甩了甩头,为了不浪费明天启程的时间,决定现在去跟他做道别。
伸手在房门上轻轻地叩了叩,我低声问道:“安赫,是我。可以进来么?”
里面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安赫开口:“西?你……找我有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迟疑中有着一丝慌乱。
“也没什么,就想跟你好好说个再见路上保重什么的,毕竟我们这次是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分开。”安赫反常的嗓音增加了我的不安,那不仅是情绪的关系,似乎与平常听到的声音有着语调以外的不同,“你现在不方便么?”
安赫又是一阵迟疑,然后才慢慢地回应我:“……也没什么,你进来吧,门没有锁。”
我随之推门而入,房内一片漆黑,没有点一盏灯。我反手将门带上,黑暗中一股奇怪的香味扑面而来,弥漫在整个房间之中。安赫魔力的施展是各种不同的香气,但我之前却从未闻过这种味道,浓郁得化不开一般,几乎令我错觉置身于满屋氤氲迷雾中。但那绝不是甜腻甘美的香气,也不十分妖异,只是仿佛夹杂各味的苦,层层交叠*味重,由嗅觉传递到整个感官,令舌尖也为之艰涩起来,一时五感交集,有些神智昏昏。
却有一缕清香幽幽排开迷雾,自胸口出由下向上传至鼻尖,我顿时清醒了一些。安赫给的那枚白金桃心项坠一直以来我总是佩在身上,早已习惯了那坠子芯内不知名液体的香味。此刻在浓香中,这清淡的香气却似一支陡峭的剑兰一般无法忽视,固执地盘踞于我的心口,如同捍卫一般,提醒着它的存在。
我没有使用吸血鬼之瞳,黑暗的房内仅可看见一角内一个坐在椅上的人形身影,可以隐隐分辨出淡淡的金色卷发的形色,一具大提琴斜靠在旁边的墙上。那分明就是安赫,却仿佛有些什么不同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我的出现而立即作出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窝在那张软椅之中,比起死亡,比起悲伤,更加毫无声息地静止,这样安静的身形让他周围竟模糊地浮出一种凄绝的气息来。
但是,我无法理解,若仅仅是因为出于他自己选择的明日的分离,为何会有这样气息出现。
“你怎么了?”我不习惯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充满着强烈的不安而害怕一个人的他,如此孓然孤坐于黑暗之中,“怎么不开灯?”
他有些疑惑,却并不起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回问我:“你——没事么?这里的香气对你没有任何影响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坠子,即使对方不一定看得清自己的动作,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是啊,好像你给我的那个护身符还蛮有用的。”
安赫轻轻地笑了笑,自嘲多于安心:“是吗?我都忘了。忘了只要那个护符在,我所有的香和毒对你都没有作用。”
我亦立在原地无法接近一步,他的自嘲激起我许多的心绪,我也只好回以自嘲:“后悔了吗?要收回去不成?”
安赫在黑暗中似乎摇了摇头:“不需要……血族之中,没有会对主人反悔的下仆;会后悔的,便不会做出下仆的宣誓。”
我口快地接上一句:“你又不是自愿的,宣誓之前的时候你不是说,是长老安排你做的下仆——后悔不后悔,心里面的事情谁知道呢。”
安赫的身板在静默中恍然一瞬间的僵硬,继而随着低迷的香气慢慢地松软了下去:“下仆便是下仆,不管自愿不自愿,从来便没有后悔的。”
我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冷硬,却仍不肯放下唇边一点矜持的冷笑:“你若要后悔,也没什么。我虽然舍不得,却也不能硬留你。就好像——”我有所犹豫,却最终还是决定说出那个名字,“就好像朱安一样,是不是?”
这些日子以来刻意避讳的名字如同一支破空的箭,将安赫钉在座椅中不得挣扎。他许久都没有出声,直到我终于不愿在忍受这一屋的黑暗与无声,苦香与迷思,准备抽身离去的刹那,他才蓦然开口:“西……我们一定要,这样子分开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样子的分开,别扭、生硬,说着违背各自的心意的话,带着误会和遗憾,各赴未卜的前程。
我们的人生没有电视剧般可以往复曲折的情节,一个不小心,便是永生的遗憾,吸血鬼的生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我从来没有高傲到准备承受无谓遗憾的程度,比起令彼此都背负着硌心的包袱上路,我宁可选择坦率。
“我认为,没有这样子的必要。”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停下脚步的我,注视着黑暗中的身影,“我更不希望,我们连彼此的脸都没有看到就要说再见。这样子的话,道别又有什么意义?”
安赫似乎没有料到我转圜如此之快,一时间竟无法立即回答的我的反问。
“我要开灯,或者,我只是想看看你,在临走前,看看你的样子。”左手虚握成拳准备随时释出火苗,吸血鬼之瞳将亮未亮,却意外地将安赫逼到了某个临界点。
“不要!”惶急的声音昭显出隐伏在黑暗中的异常,“不要开灯!不要看我!”
“你怎么了?”我重复着进门时最初的疑问。
“血族……总是比较喜欢黑暗。”听起来强作镇定的语气,却越发像情急搪塞的借口。
我不急着戳穿这个借口,顺着他的回答反问:“可是最近,你不是很讨厌黑暗和独处么?”
自嘲的口吻再度从安赫口中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活了那么久,我总不能老是怕黑怕一个人。”
可是他的孩子气常常让我忘记,他是一个远比我存活了久远年岁的吸血鬼——“那也没什么不好啊,怕黑怕落单也很可爱啊。”尤其是跟那张有着少女一样娇嫩,丝毫不沾情欲的少年面孔相配。
如同听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一般,他生硬地笑了两声,言语的冰冷刺破他平日带些娃娃音的清澈嗓音:“西,你要记住,没有一个男人会因为被称赞可爱而感到高兴。”
你又不算男人,这句话我悄悄地咽了下去,就算不是今夜的安赫如此反常,我也断不忍说出来。拥有着柔弱的外表与内在的吸血鬼少年面前,这事实应该是一根伴随着永生刺在心头的一点痛吧。
然而,安赫并不就此揭过这个话题,“在你眼里,我大概从来都算不上一个男人吧。比不上朱安尤安,比不上伯希长老和西莫伊斯大人,甚至比不上让长老或者是从前在东方遇到的那个染尘道长。”他不断自我讽刺的话语一再地增加了我的违和感,这种讽刺甚至是尖锐超越了苦涩,他仿佛藉着刺伤瞬间的疼痛来获取某种快感一般。
我不想急于去否认,这只会造成更多自嘲的因由,我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浓烈的苦香与清冽的冷香在感官乃至身心深处纠缠深斗,就好像是,安赫的异常与平常的身影在交替倒映一般。
因为得不到回应,他情绪变得更为激烈:“在你眼中……在你的眼中,一直以来我就跟宠物一样。就和上次,你想托付给我的那只塞壬一样。就像那只半鱼半人的低等魔物一样,你根本没有把我当作和你对等的存在,不过是一只玩具,一个娃娃,一只宠物!只要足够漂亮可爱,就可以博取到你的怜爱,根本不因为那个人是我!”
快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却因强行抑止而起伏着呼吸,那声音完全变了往日轻柔清澈的调子,激烈到陌生如一个突如其来直面告白的男性,太过激烈的控诉仿佛是绝望的索求。这如同暴风骤雨般的言辞,几乎接近于示爱,却有着一线的天壤之隔,是狠下心来重重挥出的一拳,临到门面却变成了生生收住,垂软放弃。
太多压抑,太多杂质,太多变数,导致这份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太复杂,也太难合时宜,它无法被定义为一种明确而单纯的感情,更远远及不上爱情的纯粹瑰丽,只是沾了些闪着微光的爱意的粉末,发不出璀璨的光芒,无可奈何地变成了仰慕、依赖、宠溺、疼爱以及种种找不到合适位置的恋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