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重罪
灰说出绝对不泄露任何关于预言背后的态度很坚决。
但是对于尚未作出任何尝试的我来说,这句话没有太多的意义。是要用残酷的手段折磨出我想要知道的事实,还是成全它求死的心愿,是我自己内心抉择的问题。
我想成全它的死志——明知道从利益上说,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选择收敛自己的锋芒,想要不被束缚不被伤害不怀抱着希望,凭借着自己的意志自由地活下去,这是洛西最根本的生存法则。尽管这世上没有无法打破的法则,然而,退让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呢?
在追求自身执迷的梦想的同时,常常恍然回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这一刻的行为,是否还是自己。
来自光明世界的灰,它那双代表着堕落的灰色翅膀,就好像在提醒着我不断舍弃的美好的事物一样。
不曾对它抱有任何特殊的感情,或者是对于光明的憧憬之类虚无的心情,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要去动脑筋用染尘教给我的东西去折磨逼问一个对我毫无攻击性的,同时与人类完全相似的生物,这种行为,让我突然间倦意重重。
也曾看过一些历史上各国各朝君王的传记,不管是怎样不同的奋斗史,在漫长而错综复杂的各种斗争中,以及在最终登上至高的权位之后,我很好奇,他们是否会感到空虚。
就好像现在,在我没有完成路西法交待的使命,没有得到我想要知道的真相,没有走到最后的终点之前,我无法确认,果断地杀掉灰,或者背负着罪恶感去折磨一个天使,这样的手段是否值得。
而想要选择直接杀掉灰,与其说是因为洛西本性中残留的人性与善良的关系,还不如说是出于担心为折磨虐杀灰而付出的歉疚感超过得到情报的价值,这种自私。
我俯下身,灰身体上斑驳的情欲痕迹清晰宛然。它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因为我的视线而感到羞耻得微微阖上。那些痕迹的制造者让长老,在我印象中,是城府世故的中年男子,是玩弄权谋渴求权欲的上层阶级。却从来不是有着*的情欲,令光明与黑暗的角色这样戏剧化得情事纠葛的男主角。
让长老对于灰有感情么?我不敢确定那是否爱情,他对灰说话的语气、神情,以及肉体纠缠时迸发的那些深沉而充满矛盾的复杂情绪,已足以令我不敢轻视灰在于他心中的分量。
灰对于让有感情么?我相信,那其中绝对不会全然是恨,但亦绝对不会全然无恨。让在于灰的预言行为中担任了什么样的角色呢?猜测应该有利用吧,然而,在利用之外的那些纠葛,却又要如何去计算。
“你……没有任何念头可以支持你活下去吗?”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做出最后抉择的确认,我要从灰那里得到足够动手的力气。
灰的嘴唇微微弯起,苦笑中带着自嘲:“不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死亡的吸引超过了一切。我现在这个样子,太难看了,丑陋到我根本不愿意看见自己。请你结束我的生命,在我,更加无法忍受自己的存在之前。”
我细细地看着它,明明与人类一样的五官,却美丽得根本不似人世所能拥有的脸孔,一瞬间有种奇怪的想法——那双盲掉的眼睛,究竟是因为长期居于地底,还是是因为它无法忍受自己堕落的姿态造成的呢。
还是杀了它好了。
明明是美丽而皎洁的灵魂却承受着充满痛苦的生命,要在这样绝望的生命上再谋求些什么,我只怕自己要再也看不起自己的卑小——我已经在用它生命的结束来换取自己后路的安全。
双手像眼镜蛇一样无声地环上洁白柔软的脖颈猛然收紧,手上做着夺去生命这样恶毒的事情,心里却由旁观的不忍与凡人的慈悲满溢。灰倏然一惊后,释然而带着谢意的笑容令我酸楚无限。
如果使用魔力的话,会方便干净的多;而相对的,生命的消逝,也更轻易的多。
可是我宁可弄脏我的手,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要自己从心底到身体牢牢记住夺去一个生命的感觉。要自己,亲眼看着它一点点的疲软,看着它无法控制的挣扎,看着它因为濒死而口涎滴落破坏了不沾凡尘的面孔。
无论理由是什么,杀戮是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自私的迫害。
如果可以,没有利益的冲突,没有光暗的分野,没有非作选择不可的未来。
灰这样的生命,为什么一定终结在我手上——是不是所谓命运,是无可奈何无法改变的结局。
我以为我会落泪,脸颊却始终讽刺一般地干爽,没有一点点的湿意。
是什么时候起,自己连哭泣的能力也失去了呢?
双手紧扣至快要脱力,血族强化了人类身体的力量,那从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灰的颈骨终于轻轻地一声脆响,皮肤之下骨骼的碎裂带来的异样感清晰而可怕地传递到手指间。
我猛然松开手,灰的脑袋在一瞬间软软地将落未落,恐惧令我立刻用手托住它的后脑勺。
可怕,可怕,这鲜明而*的谋杀。
灰的生命并未立刻消失,它的嘴唇嗫嚅,仿佛要说些什么,我凑耳过去,那快要窒息的声音用最后一点生命里挤出几个字来:“吸干……我的……血……一滴……也……不要……剩!”
鲜血对于血族的影响力我比谁都深刻,尤其是自路西法的诱食之后,我对此分外敏感。然而猛然抬头间,近在咫尺的盲眼,没有焦点,也没有任何情绪的杂质,坦率、无谓,即使死也要坚持光明的姿态,这个堕落得根本不纯粹的天使,它对我不抱有任何善意与好感,然而在那一刻,我发现没有任何怀疑它的必要。
不必考虑它降临血族的意义,不必考虑它与让长老之间纠葛情结,此时此刻,一心求死而得到成全的灰,完全没有让我怀疑它恶意的需要。
我轻轻拥住它已然碎裂的颈子,血族的利牙无声地陷入它的肌理之中,鲜血随之涌入口中。天使的血肉在口舌间打转,腥甜的滋味与人类并无多少不同,只是溶溶地通过食道落入身体后,没有粘腻阴暗的触感。鲜血是生命力的转移,灰的血就像是我许久不曾见过的阳光,并不刺痛,只是温暖而酥柔地散入五脏六腑之中,说不出的舒服与受用。比起吸取人类血液的浓腥,同族之血的冰冷,或者是先代族长之血与魔王之血的割喉凌厉,灰的血简直就像是羊水之于胎儿,有着不可思议的天差地别。
它浓郁甘甜的血急速地喷薄着,仿佛被原主人的意识驱使着,争先恐后地转移到我的体内,若单纯以食物考量的话,我此刻定然已经撑破肚皮饱得死去活来。然而这只超乎凡俗的生物,以及连自己也懵然无知的我,令这顿进食如同瀑布倾入深渊,转眼消逝融入我无法探知的自身黑暗之中,不留痕迹。
灰逐渐消失的生命之光的眼中有着一丝惊异,我已来不及去问它为什么,只听见它用尽所有力气说出最后的言语:“我……甘愿给你……所有的血肉。”随即,那双美丽的盲眼便如同一对玻璃弹珠般黯然失色。
它绵软无力的雪白身躯中,已破败地不剩一滴血液。
死亡,降临地惨淡而无法忽视。天使的死亡不会像血族一般,身体化作灰烬消散,那曾是唤作“灰”的生物,如今失却了灵魂,只剩下称之为尸体的一堆死肉,提醒着我犯下的凶杀重罪。
恶心、自厌、恐惧在阴暗中汹涌而失却控制地生长着,在这些情绪翻覆中,我不得不继续思考着如何着毁尸灭迹的问题,以防万一被查出踪迹的让长老反噬追杀。
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在我的怀中散发着越来越阴冷可怖的气息,那不是灰的缘故,而是一个凶手的畏罪感在作祟。可是,我却不敢放开它的尸体,只怕一旦放开,我便再也没有勇气去触碰这被害者兼罪证。
死寂的地下溶洞中,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到。一缕鬼火一般的金色火焰摇曳不定浮在空中,证明我心绪的不宁。
火焰在平静无波的水潭倒影出一线影子,像是深沉的独眼,明灭间嘲笑着我的无措。
一个可怕却无法抗拒的想法就此诞生。
沉尸深潭。
利用血族惧水的天性以及这无法借助用工具潜入的天险,将灰的尸体沉入这深暗的水潭之中。从机关从密道进出的让长老也许一辈子也无法找到灰的尸体,也就无法确定灰的死活,在没有证据和肯定的情况下,更加无法对我发难。
怀中的尸体尽管以扭曲的姿态歪垂着脑袋,尽管双目紧闭失去灵魂,依然美丽得超凡脱俗。一想到要将这具身体沉入黑暗的,永远照不到阳光的深潭之中,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但是,别无选择。
明明灰是那样轻盈纤细的身躯,明明是拥有血族强大身体的自己,却几乎耗尽了体能一般才将那尸体抱到潭边,安静无声地沉落了下去。
水迅速的淹没了它的面孔与四肢,那丰满而灰败的羽翼并没有阻挡住下沉的速度。
我随之运起辟水的结界跃入水中,算准时机的结果是恰好托住灰落下的身体。水已浸湿了它那长长的金丝绣线一般的头发,纠缠贴紧在它的身体上,吸饱了水的头发比起灰本身,更加沉重许多。我自右手中抽出水月之刀,轻轻地在远离水面数米的水下岸石上轻轻一挥,一块巨石被悄然劈落。
我松开托住灰的左手,用力一推,使得那尸体向深处坠去。被辟落的巨石以被算计好的角度覆压在尸体上,挟着其足够的重量令灰加速下坠。它的身形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惟有那曾覆盖满整个溶洞地面的一蓬庞然的金发在巨石的边沿飘散出丝缕,似飘散在水中无力的海草,无法阻止巨石的去势。那巨石越沉越远,终于变成视线中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完全消逝, 沉入连我也不知道有多深的黑渊之中。在现实或在我脑海的想像之中,那具不断下沉的身体究竟何时会沉至水潭的底部,被巨石压得支离破碎,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污浊腐烂到再也看不出那张被天神赐予的美丽面孔,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这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我一个真实的梦靥,不至于让我精神崩溃,但也很难轻易解脱。
我花了远比预计更长的时间离开那个机关密布的地下通道,而那些机关从今往后,亦失却了它们五百年来被设置的意义,因为,不再有需要被隔离被保护的存在。
不管如何开解安慰自己,或是理性地思考刚才的一切作为,走在血族空洞而华丽的古堡中的身体,无法自抑地轻轻战栗,虽然早已失去体温,冰冷的感觉一再侵袭着自身。我似乎是清醒的,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行走的姿态如同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经过朱安房间的时候,那敞开的大门内,没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提醒着我主人的离去。
这仿佛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无法再前行一步。我靠在朱安的房门上,双手掩住自己的面孔,虚无的茫然就像尸衣一般裹住了身体,甚至比绝望还要深沉而黑暗。
若我是所谓的“黑暗中的光”,那么我所投射的方向究竟是何处,是否会有如同启示的指引告诉我终点的所在。如果这一路就将如此继续,我是否会因为绝望而倒在终点前的一厘米处。
不知沉湎于迷思之中过了多久,一缕熟悉的乐声慢慢地传入耳中。我曾在哪里听到过这曲子的,温柔而宁和的曲子,就像是今夜饮下的天使的血,带着暖意流入身体。
我麻木的精神直到一段变调后,慢慢分辨出那是大提琴的演奏,而我的确是听过这演奏的曲子的,就在不久之前,在一切还未抉择之前。
那是《万福,玛丽娅》。
安赫?德?拉德尔所拉奏的,充满讽刺意义的曲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