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算盘于华都算计洛晨,然洛晨逃脱,自己与灯影反成众矢之的,后来灯影自尽,以平众怒,算盘神志恍惚,独自行至一处小镇,险些被市井无赖活活打死,幸而一名女子路过,打退众人,将算盘救下带回村中,悉心照料。
算盘此番受伤着实不轻,足足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眼下已然是八月初三,中秋近在眼前,一直不省人事的算盘方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缓缓睁开双眼,歪过脑袋朝四周看去。
眼前是一间普通的茅草屋,前后一丈见方,圆木纵横做梁,薄纱相连掩门窗,灶头茶壶鸣哨,锅内隐隐飘香。远处隐闻鸡犬,咫尺劈柴铿锵,不知桃源落何方,何人掀帘而入,屋外风起寒凉。
“哎?你醒了?”
此时算盘初醒,心下还不甚明朗,只见一个女子身影自外而入,随后发出一声惊呼,继而一路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来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摸,随后又探手按在自己的手腕上,半晌才浅浅一笑,说道:“嗯,我想着这两天也该醒了,这会烧也退了,脉象也平稳了,应是没什么大碍了,喂,你可听得见我说话?”
算盘被这女子一番话说得迷迷糊糊,只觉她话音恍若天籁,令人闻之忘忧。女子见算盘不说话,不由得掩嘴一笑,伸出手在算盘眼前晃了晃,戏谑道:“喂喂喂,你在清河镇上差点被无赖打死,难不成是被打傻了?还是说你和那帮无赖是一路货色,见了女子就走不动道?”
“咳咳咳……”
算盘没想到眼前这眉清目秀的女子说起话来竟是这般呛人,登时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在下方才唐突了,还请姑娘……姑娘见谅,之前……我遭逢变故,又被人殴打,难不成是姑娘将我救回?”
女子呵呵一笑,看着算盘说道:“不然呢,那些市井无赖还会大发慈悲放过你不成?不过你这身子着实是虚得很,我把你扛回来检查了一番才发现你竟然几天都没有吃饭,没饿死已是万幸,又遭了那一顿好打,能活过来简直就是老天开眼。”
方才不说还好,一提起吃饭这件事,算盘只觉一阵饥饿之感从下腹直窜到心头,肚子登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女子抿嘴一笑,起身说道:“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喂过吃的,只是那时你牙关紧咬,也没吃下多少,正好这会锅里还有点粥,等着,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女子一面说着一面朝锅灶走去,拿起一只木碗盛了半碗白米粥,又在旁边坛子里夹出几块盐渍萝卜,这才转回身来,走到床边把粥递给算盘,嘴里说道:“你可别嫌弃这粥里汤多米少,你昏迷一个月,肚子里空,一下子吃得太饱会出人命的,所以只能先委屈……”
算盘这会已然饿得抓心挠肺,好不辛苦,哪里还会在意什么汤多汤少,这边粥碗才递到面前,算盘已然伸手接过,连粥带咸菜一股脑灌进嘴里,洒得衣服上都是。
这粥应是做好没多久,这会还是温的,算盘腹中踏实,忽又想起灯影命丧丞相府,阵阵酸楚上涌,一个男子便如三岁孩童一般,就这么坐在床上端着粥碗嚎啕大哭起来,其音甚悲,催人泪下。
女子坐在床边,也不出言相劝,只默默地看着涕泗横流的算盘,任由他放声哭泣。良久,算盘渐渐止住泪水,女子这才开口说道:“村里甚是安静,也没什么外人,你若不嫌弃,便在村里住下,反正我这也不差你一个人的饭菜。”
算盘放下粥碗,抬起袖子用力地擦了擦眼睛,低声说道:“姑娘救命大恩,在下无以为报,若是有何可供驱策之处,但请姑娘吩咐,在下必无推辞。”
女子见算盘愿意留下,嫣然一笑,端起粥碗放在旁边,饶有兴趣地问道:“吩咐一时半会倒是没有,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算盘这会肚里踏实,人也跟着精神了不少,闻言黯然一笑,说道:“在下姓荀名宗,乃是一名行走江湖的镖师,绰号算盘。”
女子眼睛一瞪,说道:“你……你是镖师?还……还行走江湖?那怎么还……”
一语未了,女子却忽然顿住,闭口不言,算盘自嘲一笑,说道:“之前我遭逢大变,心神恍惚,更兼多日奔波,粒米未进,纵然有功夫也无力施展,那时别说几个五大三粗的无赖,便是个黄毛小孩都能将我打倒,最后还是多亏姑娘救我性命,不知可否告知芳名,以便在下感怀。”
女子闻言,将鬓角一缕青丝捋过,笑道:“感怀就不必了,我平日里也会去到那清河镇上买菜卖肉,早看不惯那些无赖仗着人多欺行霸市,又见你被打得那般凄惨,这才顺手救了你,我姓扶,名唤扶仙,祖辈住在这寒泉村里,到我这一辈已有数百年了。”
算盘略一沉吟,说道:“我之前虽神志模糊,但也记得殴打我的地痞无赖少说也有十几人,姑娘能从那些人手中将我救出,想来必是身手不凡。”
说到这里,算盘就不再往下说了,如此点到为止,若是扶仙愿意相告,便自会细说,若是不愿,那也不至太过尴尬。谁知扶仙闻言,浅浅一笑,点头说道:“你这样倒有了几分江湖人的样子,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寒泉村外有一条小溪,乃是从旁边的寒泉山上流下来的。”
说道此处,扶仙脸上不由显出一丝骄傲的神情:“那寒泉山本也无甚稀奇,可就是这泉水颇有几分特异之处,那泉眼自山顶而发,四季不绝,寒气逼人,寻常之人若是生饮那泉水,必觉寒意彻骨,须得等到那泉水一路流下山来,成了小溪,方能用来洗衣做饭。”
算盘久经江湖,闻言当即说道:“想必这泉水不凡,即使流下山用来洗衣做饭,也一样与凡水大不相同。”
被算盘不着痕迹地一捧,扶仙脸上笑意更盛:“正是呢,这泉水烧菜做饭分外可口香甜,而且吃这个水吃久了,精神膂力也随之增长,虽不说百病不侵,但也十分康健,更兼我们寒泉村代代习武,如此一来,那些无赖地痞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这扶仙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不过寻常百姓的模样,除了样貌清秀一些,并无甚出众之处,可算盘却偏生被扶仙这等神态行止吸引,心生倾慕,脱口说道:“那些地痞无赖也是积了德了,能倒在你这等清丽出尘的女子手下,也算是一桩幸事。”
扶仙闻言,脸上一红,低下头来不再言语,此时门帘忽然被掀开,一名白发老者缓缓入内,扶仙急忙起身相迎,低声说道:“村长。”
老者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哑声道:“仙丫头,你且出去,我有话要和客人说。”
扶仙愣了一愣,心下自是不愿,却又不敢违逆村长的话,只得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算盘,这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这村长也不着急,直等到扶仙走出屋子,才来到床边缓缓坐下,一双浑浊老眼看向算盘,声音低沉:“伤可好些了?”
算盘被这老者看得浑身不自在,急忙说道:“多蒙扶仙姑娘照顾,已经好多了……村长,若是我不便住在这村中,您但可直说,晚辈比不会厚着脸皮赖在村中不走。”
老者闻言,脸上的皱纹略略舒展了些,又是一声冷哼,这才说道:“我们寒泉村虽不甚大,地方也偏,但却也有不少客人来过,最长的甚至在村里住了几年之久,也并非什么罕事,只是年轻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老话,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算盘闻言,心中一惊,抬头看向老者。那老者面无表情,眼中隐有流光,冷然说道:“哼,前几天华都里出了两件大事,其一是之前一个什么犯了欺君之罪的少年在相府落网,随后遁走,其二是有一队镖师竟敢设计欺瞒当朝丞相以及司空,以至于血溅丞相府,你方才在屋外和仙丫头说的话我也都听见了……”
若是算盘未曾经历丧友之痛,必能听出这老者话中蹊跷,寒泉村地处偏僻,这些事情又怎会如此之快就传到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里来?这村长虽故意含糊,然却能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显然并非道听途说,光是这两点便足以让人生疑。
只是眼下算盘方寸大乱,心中更是把灯影的死看的比天还大,就算天下人人皆知也不足为奇,竟对这老者的话深信不疑,当即说道:“华都一事确是晚辈鬼迷心窍,以至于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甚至还赔上了兄弟性命,村长若是怕被连累,晚辈这就离开。”
说罢,算盘便从床上爬了下来,勉力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去,老者站在床边,漠然看着面色苍白,精神萎靡的算盘,并无半分阻拦的意思。不多时算盘已然掀开帘子走出屋外,只是随着他一脚踏出,整个村里男女老幼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冷冷地看了过来。
阴风骤起,森寒成阵,算盘呆立门口,如坠冰窟,阵阵寒意自心头而起,只觉天下之大,竟无半分立足之地,不过片刻便已然生出了轻生的念头,目光缓缓转向旁边的一柄镰刀,颤巍巍地伸出手去,随后便将锋刃朝着自己的脖子上按了下去。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温柔而平静的声音忽然从耳边响起:“你这是做什么,留下罢……”
“嘶”
一口冷气直入肺腑,手中镰刀倏然而落,一阵铿锵,算盘就如溺水生还一般,大口喘着气,周身冷汗涔涔而下。此时,那个声音又复传来:“算盘,你这是怎么了,难道喝了我的粥,还要借此诬陷我在粥里下毒,顺便讹我一笔不成?”
此话入耳,算盘心中没来由地便平静了不少,抬头看去,只见村中老少玩闹的玩闹,劳作的劳作,并无一人看向自己,纵然有也不过是匆匆一撇,便看向别处。如此大起大落,算盘只觉心下越发疲惫,不由得回头朝屋内看去,只见村长正缓缓走出。
“年轻人呐,心性浅,气性大,我老头子不过说了你几句,你这般白眉赤眼的就要走,连话都不让我说完……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
村长一面念叨着,一面从屋里走出,背着手自顾自离去。等到村长走远了,扶仙方掩嘴一笑,说道:“你不用管他,村长年纪大了,脾气冲得很,你且不用理他,只要他没抡锄头轰你走,你就安心在村里住下好了!”
听闻扶仙之言,算盘终于松了口气,谁知这一口气松下来,算盘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阵摇晃又复晕了过去。
扶仙伸出手缓缓将算盘揽在怀里,抬眼看向村中,只见村中男女老幼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自己,扶仙嘴角露出一丝俏皮的笑意,抱着算盘便走回屋中,门帘一放,村中又复喧嚣起来,恍若无事。
片刻,早有一个梳着小辫的男孩捧着一只大碗屁颠屁颠地来在扶仙门口,碗里盛着清澈透亮的水,只是这水寒意刺骨,煞气森然,比冬日里的冰雪还要寒凉。此时,扶仙自屋内走出,伸出手来宠溺地摸了摸男孩的头,接过大碗,又复走进屋中。
“呃”
一阵痛苦的呻吟从屋里传来,然这呻吟也只持续了片刻便归于沉寂,阵阵阴煞自屋内扩散而出,吹得门帘晃动,窗棂做响,如此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平息。只是如此大的动静,村里百姓却如同没看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地忙着手边的事情,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好一片田园风光,这正是“寒水蚀心造邪体,煞气冲脉成阴身”,究竟不知这算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