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下雪了,比之前不久的飘摇小雪花,这次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倒是和冬日第一场有点像。
程宁远的来信沈榕已收到,也做好了准备。
对于这个人,她虽说不上完全信任,也有百分之七八十,古人有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程宁远生平性情她查的清清楚楚,加之全家性命做抵押,量她耍不出什么花招。
然而为了保险起见,她仍旧派遣其他人暗中监视观察,一有异动即刻上报。
呼吸一口冰凉清爽的空气,忽而想起明朝有一首打油诗《咏雪》,格外有意思。
江上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她吩咐边儿上一同赏雪的范继景,“你把咱家的大黄拉出来溜溜。”
“殿下,人家叫淑箐。”
“都差不多,拉出来溜溜。”
今次赏雪无以为乐,不若看看它如何变白。
范继景动作很利索,没多久便踩着厚厚的雪从偏院过来,绳索后头牵着一只懒洋洋的土黄狗。
沈榕有点不确定,“这是之前的大黄?”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胖了这么多。
范继景和土黄狗一同来到屋檐下,土黄狗寻了门口的软地毯,慢吞吞卧上去,两只眼睛眯起,漫不经心望着她们俩。
这架势尊贵的,沈榕觉得它比自己都像爷。
“自打您上次将它打发给下人养,厨房那边儿有人隔三差五过去照料它,何况梁公子每次来大包小包的,光给它准备的有许多。卑职寻思着公子带过来的东西榕府其实都有,可公子又不听卑职的,久而久之它……”
胖了。
沈榕诡异地盯着它。这货日子比我都潇洒,美人伺候奴仆在侧,更不用时时刻刻担心有人取性命。
为何心头竟隐隐嫉妒。
琅嬛山鸟纹的靴子踢了踢土黄狗软软的肚皮,榕殿下命令道,“起来,走两圈去。”
土黄狗从鼻头里打出个喷嚏,瞥她一下,脑袋扭到另一边。
范继景干咳几声。
沈榕面色不好,“拖出去,煮了今晚喝汤吃肉。”
不等范继景回话,那土黄狗一咕噜爬起来,大脑袋蹭蹭沈榕的靴子,而后撒丫子冲进雪地里,钻进侧院很快消失不见。
范继景一时不慎,手中绳索竟被它带走,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划痕,跟着没了踪影。
“……殿下,它跑了。”
“……我看见了。”
两人在雪地伫立良久,范继景实在耐不住天冷,劝说殿下回屋更暖和些却被她拒绝了,心中正纳闷时候,忽而听见院门外一阵热闹的吵杂。
敢在榕府里堂而皇之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那位,协同榕府欢迎他的一众家丁奴仆,浩浩荡荡的进来。
范继景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忍不住看看她。
殿下依旧面色正经,望不出什么心思。
“娘子!娘子!我来啦!”安静的院子里平地炸起一声雷,顶着大雪的梁公子脸冻的通红,高兴地咋咋呼呼,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
实际上明明昨天晚上才见过。
范继景心底吐槽无力。
榕府向来肃静,下人奴仆知道殿下的习性,连走路都是轻悄悄的,不敢有半分违背,每回梁小公子一来,家里的下人们简直跟释放了天性般分外欢喜,连整个院子都跟着鲜活热络起来。
有时候范继景甚至觉得,这才是人生活的地方。
殿下她太寂寞了,需要火焰来温暖。
沈榕静静望着雪地里飞快小跑过来的人,有点好笑。梁褚钰是迄今为止她见过最好玩的人,又蠢又二。
嗯,蛮可的。
梁褚钰提着裙摆蹬蹬蹬两三步上了屋檐下长廊,跺跺脚抖抖雪,浑身雪花跟着簌簌落下,吐出一口白气。
抬头望望负手而立的沈榕,葡萄眼弯成甜甜的月牙儿,羞涩地忸怩开口。
“娘子,你不是说给我准备礼物吗,在哪儿呢?”
眼珠子悄悄往沈榕浑身上下转过一边,没瞅见东西啊。
见他做贼似的迫不及待,沈榕暗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戒指整体以白玉作基底,上面镶嵌满了闪亮发光的东西。
“戒指?”梁褚钰狐疑,看了看沈榕,见她眉目含笑,这才小心翼翼地捏起来,来回观看。
“上面闪亮亮的东西是什么?”好奇宝宝发问。
“钻石。”
大概两个月前,下属无意中进献了一小块原钻,没有加工过的钻石并不怎么美观,下边人只是当成稀罕玩意儿奉上来的。
古代由于工艺问题,加工钻石难度很高,再者人们更喜欢的是含蓄内敛的玉和富贵堂皇的金,钻石太过闪耀锋芒毕露,知道的人也不多,是以并不流行。
仅仅这两个小东西便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幸好工匠手艺足够高超,否则根本做不出来。
昨天完工送过来,沈榕自己给包装了一下,准备当成礼物送给他。
依这个傻蛋整天风风火火又贪玩的性格,想必是会喜欢的。
听她解释完,梁褚钰整个人都酥炸了,有点晕晕乎乎不真实的感觉。
难不成这是传说中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成天知道看书的书呆子冷淡癖帅气可的榕榕娘子,居然花这么大心思给自己准备东西。
“娘子!”他噙着两汪泪水,若不是惦记着心中仅剩的矜持,真想立即嗷嗷扑过去亲两口。
“咳,其实没什么的。”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沈榕拳头放在唇下,试图遮掩泛红的脸。
下人们见着情况早识趣地散开了,贴身不离的范继景默默退后半步,假装自己不存在。
游离的目光瞥见侧院探出了大脑袋的土黄狗,她顿了顿,盯过去。
土黄狗盯过来。
一人一狗相视无言。
京城的日子一如既往平静,百姓们每日照旧出门行商逛街,小孩背着布袋上学,老人在阳光暖和的地方晒太阳,遛狗的逗鸟的赏景冬游的到处都是。
没有人知道风云变幻已经开始。
大理寺中牢狱关押的早换了人,四皇女沈榕她们能找到样貌体型相似的替身,大皇女这么多年自然同样有准备。
为了不让人察觉出什么,替身平日从不正脸面对狱卒,只是偶尔给个侧面,大多数时间都背对着。
狱卒虽说疑惑大皇女怎么忽然平静下来,碍着她凶残的名声,从来不敢多说什么。
而此刻的皇宫,同样充斥着一片压抑平静的恐慌氛围。
皇帝病重已经瞒不住了,早前为了给臣子们制造身体康复良好的假象天天上朝,现在别说上朝,连基本的外出都做不到。
外边日日大雪封天,一出去冬季寒冷的风如同刀子似钻进骨头缝里,哪怕穿的再厚也承受不了。
何况以皇帝现在的体力,走几步便耗尽了力气气喘吁吁,加之撕心裂肺的咳嗽吐血,若是不想更快驾崩,只能推辞掉早朝,待在寝宫修养,能撑一天是一天。
早前皇帝病重,无法批阅数繁杂的奏章,不得以任命郑魏两家为左右辅政大臣,相互牵制,也是在那个时候,手中的部分权力随之流失过去。
之后她回归朝堂,重新整顿,虽说动作不大,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压制了双方部分力量。
现在皇帝身体彻底报废,处理国政免不了要依靠她们两人,但她最担心的是两人权大欺主,哪怕立即将皇位传给弘基,新帝根基不稳,照样需要她们辅佐稳固,若是两人包藏祸心可怎么办。
“陛下可是为了郑魏两家担忧?”伺候的大宫奴一边给她捏肩一边儿试探着轻声问。
皇帝深深叹口气,“朕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放在以前,哪怕是资质再老再受信任的奴才,但凡有一点逾矩问不该问的,都会受到严厉处罚,是以宫奴只是怀着试探的意思稍微提一下,哪料到皇帝居然回了。
他吃惊的同时,心头不由得悲戚。
昔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一代帝王,如今垂暮之年,白发苍苍,连心思都不似当初那般谨慎精明。
“陛下,事到如今您不如早早将皇位传给大殿下算了,不管郑魏两家如何闹腾,奴才终究是奴才,越不过主子的。”
整个皇宫除了皇帝本人,只有贴身陪伴帝王三十多年的此人知道,皇帝真心喜的其实是大皇女。
他十二岁入宫,十六岁时被尚且为皇女的陛下选中作为贴身小侍,可谓伺候了皇帝一辈子的人,论忠心无人能出其右。
说出这番话,也不过是肺腑之言罢了。
“连你也这么认为吗。”皇帝眯起眼睛,苍老的面容疲倦,沉吟片刻,叹息,“罢了,朕算计了一辈子,临到死前头,是时候歇歇。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许有些东西不需要朕去铺平,弘基自己同样有这个能力。”
“陛下,您这是……”宫奴屏住了呼吸。
“朕早该退位了。”她喃喃道。(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