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宋若昭虽因石崇义归了普王麾下而不愿多向他打听地道一事,但闻说此番叛军有云车来攻城,闪念中更是有了主意。她直觉,若行动迅速,这些地隧能为韦皋等人守住奉天、等待援兵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她于是请求萧妃,放石崇义随自己去找韦皋。
萧妃道:“皇甫夫人,你可知石将军为何会留在此处?”
若昭左右顾盼,拾起一根枯枝,在门边薄雪处写下“密”字。
萧妃点头:“夫人果然是通透晓事的。”
若昭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蜷在钟楼深处酣睡的阿眉,低声向萧妃进言道:“地隧之策,我方可用,贼泚亦可用。眼下城中熟知地穴通路的,只有这几位党项将卒,若因担心泄露地室之秘而将彼等困于此地,战机稍纵即逝,届时恐怕悔之晚矣。何况,同样并非唐人,殿下既然能托付阿眉,怎地不能信石将军?”
不远的城西方向传来急促的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钟楼外,整个奉天城的庶民也被驱遣起来,搬运石块、熬热松脂,源源不断地往各处城墙输送。
斟酌沉吟之色在太子妃的眸中闪了几番。
事实上,萧妃早已在内心对若昭保有好感,即使这位新晋官眷曾得罪过自己那专横跋扈的母亲。在照料唐安的那几日,萧妃也听宋若昭与那吐蕃公主闲谈过一些攻守之道,竟似上阵拼杀过的将士一般,她好奇询问,才知道若昭那幕僚父亲平素也向女儿教授兵法。
党项汉子石崇义,在奉天城中与各路中原人打了几回交道,察言观色上也是大有长进。他适时地向萧妃陈情:“殿下,当日是皇甫夫人引领末将,向韦将军献上地隧之策。”
萧妃终是应了,又添了一句:“也莫太冒进,能守便守得,想来东边的神策军与朔方军也在赶来勤王的路上。”
她在御前领旨集结皇室贵胄时,听得德宗令太子李诵亲往城上督战。她与太子虽难言鹣鲽情深,但相伴多年总也有了血亲般的牵挂,实在担心太子会在鏖战中凶多吉少。
时节已近腊月,朝阳露了个头,不到晌午,天气就又阴沉下来。远方山峦被铅灰色的云翳覆盖着,而近处,自梁山到奉天城的数里范围内,则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色块深黑的兵戈景象。在这攻城之阵的最前方,僧人法坚所造的云车,如一条从黑暗浪涛中腾空而起的蛟龙,缓慢但是气焰嚣张地往奉天主城门而去。
如果说先时在长安看到云车时,朱泚手下诸将还有所疑虑,恐怕它是个只能唬人、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那么当再次攻打奉天城的战鼓擂响时,叛军的两位主帅——张光晟和王翃,才终于确信,这云车就是步卒攻城的神助之力。
在长安这一帝国中心掀起哗变,令朱泚获得了大量囤积于禁中和京畿的武备——弩车和轒轀车。它们一个如矛、一个如盾,压制着奉天城上韦皋与浑碱的箭矢、抵挡着火石,掩护着高近十丈、藏有近千幽州精锐甲士的云车迅速向正门靠近。
韦皋心急如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卒点燃浸透兽脂的箭矢、拼尽全力发出后,那些吐着火舌的利刃咚咚地撞在云车外的湿牛皮上,不争气地落到地上,又被轒轀中钻出的叛军用随车装载的雪水浇灭。
对于城上火力的有恃无恐,令叛军士气高涨。那些一心要争得头功的老兵油子,麻利地自云车中投抛石块,眨眼功夫就填平了羊马墙前的壕沟,使得云车这庞然大物顺利地压过这奉天城最是阻挡重型攻城器械的屏障。
“刀车,快,刀车抵住城门!”
“兽脂,兽脂不济,速去再烧十桶来!”
“擂木,擂木呢?叛军就要攻城了,怎地擂木还没吊上,要是外城失守,老子把你们踹下去和叛军拼命!”
韦皋听到浑碱和令狐建声嘶力竭地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他又看到城上出现了一个紫袍身影,那是被德宗下令上城督战的太子李诵。
李诵此时也没有了平日里东宫主人的谦和沉静,通身散发着武将般又焦虑又敏捷的气息。他甚至顾不得与浑碱等主将打照面,步履急促地仗剑而行,在陇州兵、禁军和浑碱的家奴子弟合为一处的守城军卒间奔走,同时高声鼓舞着士气:
“天道不陨,众志一心,你们都是官健好儿郎,陛下已令陆大学士连夜起拟告身百余,杀贼守城有功者,封爵赏邑,君无戏言!”
好在韦皋手下的陇州汉子真是以一当十的精兵,精密的配合与一丝不泄的士气,也感染了其他守卒。浑碱的家奴子弟本就颇有将门之风,便是令狐建那些新招募不久、阴差阳错护驾来到奉天的新兵,也靠着年轻充沛的体力死死支撑起边缘城牒的防守。
饶是如此勇猛善战,云车居高临下不断发射出的弩箭,还是重伤了不少守城将卒。一些运气好些的还能爬下城楼寻找随军的郎中包裹敷药,更多的则是如中箭的燕雀般直愣愣落到城下,被一涌而上的叛军拖走,割下首级,以计军功。
韦皋的眼前是一幅远比以前任何一次迎战吐蕃人的袭击都惨烈得多的画面,无论他将视线投向哪个方向,己方还是敌方,都是修罗地狱般。
自昨日开始一刻不歇的战备,到今日凌晨起极为紧张的排兵布局,再到眼下血肉交迸的对阵,韦皋感觉自己的神志在逐渐抽离。偏偏此刻,牙兵护着一位内侍奔上城来。那内侍气急败坏地向韦皋道:
“将军,将军,方才一支长弩竟然飞进城中,离圣驾不过堪堪几步之遥。陛下遣咱家来问,这弩箭可是从那叛军的云车上而来。”
韦皋压抑着怒火,掀起兜鍪哄道:“中贵人莫怕,云车离瓮城尚远,怎会有如此威力,定是城上子弟误出流矢,惊了圣驾,万死之罪。待此役鸣金,本将必彻查分明,向陛下奏禀。”
那内侍还要耍些威风,太子李诵寻声而来,已浑无平素的修仪,怒喝道:“便依韦将军所言回禀。”
内侍哪敢在堂堂太子面前啰嗦,忙躬身拜过,提了袍袖匆匆跑下城楼。
不待韦皋道谢,太子李诵已先开口道:“韦将军,寡人在长安囿于少阳院,虽有良师教授兵法,奈何都是纸上谋略。将军是身经百战的大唐股肱之臣,请将军直言,此番境况,奉天可守得几日?圣驾是否应早作打算,再度播迁?”
韦皋虽也知太子是仁厚之人,但如此干系重大的判断,他这素来谨慎多虑的人臣性格,如何肯爽快地说出来。
正斟酌间,又见方才送走内侍的牙兵爬了上来,急声道:“将军,城傍蕃兵营首领石崇义并皇甫夫人求见。皇甫夫人说自己是女子,恐上城误损士气,但有火急之计要献,恳请将军当面一听。”
韦皋几乎没有犹疑地抬步要走,但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自己这有些过于迅速的反应失了分寸,忙又转向李诵道:“这石崇义近日由普王督着挖地道,如今普王不在城内,他若有军情,微臣斗胆一问,如何处置?”
李诵一怔,忙道:“但凭韦将军决断。”又道:“皇甫夫人宋氏乃我那故良娣的族妹,其父为李抱真僚佐多年,这宋氏不是庸常女子。党项人又是为投皇甫将军而来,说不得皇甫将军临走前交待了什么,韦将军请速去速回。”
韦皋于是向左右道:“尔等护住太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
“韦将军,烧了那云车!从地下烧!”
见到立在城下的韦皋后,宋若昭似乎嫌石崇义的唐语不能迅速准确地表达一般,代他向韦皋直陈计策:“以石将军所言,主城之下,他们在数日前已将地道挖至外城,且一路以木条支撑,缚以藤绳。如今云车来袭,想用鹅臂搭上奉天城墙,必须经过地道,若陷于道中,怎还能靠近瓮城。又,方才我等拉住一名伤卒询问,得知云车外覆湿牛皮,不惧火石火弩。但其车毕竟是木轮驱之,若自下起火,将军以为会如何?”
石崇义在一旁频频点头。此前,他因发现了钟楼地室而被下令不得在城中自由来去后,便一肚子气恼。奈何普王和高孔目似乎顾不得他,上赶地去救漠谷之围,自己便如弃子一般。他本是投皇甫珩而来,又不敢表露不满,深恐给皇甫将军惹来麻烦。所幸这皇甫夫人竟如此心智机敏,几句话便将自己从钟楼中带了出来、送到韦皋眼前。
却说韦皋也是神思如电光火石,经宋若昭一点,即刻便省得,对石崇义道:“石将军请上城,参看那云车精要位置后速速计议。本将眼下便拨五十精卒供你驱遣。”
又令一名牙将截下一队运送兽脂的民夫,将这燃火之物转输至石崇义所指的地道入口。
韦皋分派停当,但觉精疲力竭,终于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饥馑之痛袭来,才意识到自昨日晚间起,自己便再未吃过一口饭食。
他微微踉跄,勉励稳住自己后,拦下一名身无盔甲的小卒。
“怀中可有吃的?”
小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韦皋已扯开他的衣襟,几下一掏,摸出个肮脏的麦饼,塞入嘴去。
小卒回神,见韦皋狼吞虎咽,忙又奉上自己的水囊。
韦皋吃尽饮过,终于缓过气来,拍了拍那小卒的肩膀:“好儿郎,赐饭之恩,本将记下了。最是建功在沙场,此战大捷后,本将收你作假子!”
小卒本是急慌懵懂地模样,如今听得自己的主帅这般信心昂扬,竟似见天神,胡茬都没长密的脸上登时换上了恒心之志般,向韦皋行礼后,背着短弩往城上而去。
韦皋回过头,发现宋若昭仍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二人霎时都有些尴尬。
韦皋先打破僵局,讪讪道:“皇甫夫人见笑,本将实在是饿得狠了些。战场之上便是这般,再无甚斯文礼仪可言。”
宋若昭方才见韦皋的模样,不知为何起了心酸。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短暂的时空里,有些不合礼节地盯着这位说不上是萍水还是故友的男子。若昭觉得,他无论在长安还是在战场,纵然麾下有千军,周身也似乎弥漫着一股孤鹰的落寞。
可是他分明又是这危城毋庸置疑的骁将。
宋若昭深信自己能活着见到皇甫珩,不是依靠阿眉的身手带自己逃离,而是有赖于眼前这位韦将军。
“韦将军,听闻太子在城上督战,是否安好?萧妃甚为挂念。”
“请皇甫夫人回禀殿下,微臣定护得太子周全。”
若昭福了一福,便要告辞往钟楼去。她是官眷,不愿意自己离开萧妃一行太长时间,免得招人非议。
韦皋蓦地一股悲意涌上胸口,这悲意甚至裹着些不祥的念头。
他想,或许我韦城武此生的终点便在这奉天城头。
他鼓足勇气,向宋若昭道:“皇甫夫人,其实若干年前,我便在长安崇仁坊的酒肆见过你。夫人捡了我落在酒坊的诗。”
若昭一愣,旋即莞尔:“原来是故人。”
又道:“吾等在钟楼祝祷,将军定会凯旋。”
若昭离去。韦皋望着这背影,与数年前自己在廊下见到的背影并无分别,竟是眼眶一热。
他暗骂自己一声“愚痴以极”,转身奔上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