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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嘤其鸣矣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3404 2024-11-18 19:40

  成都太城,剑南西川节度使府。

  韦皋在准备启程离开蜀地去长安的前夜,见到了翻山越岭而来的李泌家奴。

  “节下,圣主准备与吐蕃约盟和议。”

  李泌家奴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韦皋一惊。

  京城的西川进奏院虽然邸报不断,亦提到皇甫珩自吐蕃安然回到长安、唐廷则释放吐蕃俘将等讯息,但仅此而已。唐蕃约盟和议是天大的国事,怎地西川进奏院也好,北边山南西道同样全力抗蕃的严震也好,都没得到风声?

  “李公如今仍是陕虢节度使,他难道自陕州回京、从御前获知此讯?”韦皋问。

  李泌家奴禀道:“回节下,淮西军将领吴法超,从西北防秋东归的途中,起兵叛唐了。一路无人能拦,他已渡过黄河准备打回淮西。我家主公正在陕州,陈兵阻击吴法超。此番是武御史(武元衡)得知,圣主已开始草诏令西平郡王李晟回京,且开了数次延英殿,北平郡王马燧与刚刚进了平章事的张相公(张延赏)一同去奏对。哦,还有秘书少监崔汉衡。”

  不愧是李泌留在长安的世仆,言语洗练,说得十分清楚。

  韦皋相信他。

  韦皋从十九岁担任建陵挽郎入仕,在京城和藩镇摸爬滚打了二十年,最是明白,波诡云谲的宦场斗争中,主人放心传递信息,甚至做说客的,往往是家奴。当初朱泚叛乱后,便是遣的家奴苏玉来到陇州,欲诱降他韦皋。

  况且,韦皋明日启程,本是要觐见天子,陈奏南诏再次归化大唐的可能性,想来武元衡知道这一点,故而才在京中发生暗变之际,依着此前与李泌的约定,遣李泌家奴前来报信。

  这显然是武元衡怕韦皋不明所以,去向天子交了蜀地联诏抗蕃方针的底。

  但他要进京的奏折早在月前就已发到长安,天子也准了的。突然又不去,岂非更惹疑心。

  他盯着跪坐在茵席上的奴仆,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如今是槐月末,你自京西来,可见到春瘟肆虐?”

  李泌家奴点头:“京畿去岁末雪未下透,今岁二月里便暖了起来,仆离开长安西来又南下,沿途乡邑果然牲畜染疫者众,农人叫苦,耕牛病死,无以展农事。”

  韦皋心中已有计较,也不再与这家奴多言,嘱他歇息一夜后便回京知会武御史,请其放心。

  几天后,薛涛正趁着不当值的闲暇时光,在乐署深处的小亭外,教两名伎人晒制纸笺,幕府主簿来传令:韦节度翌日启程进京,薛娘子亦同往。

  ……

  永嘉坊普王府,竹林小亭中,李谊轻袍缓带,满面好整以暇之色,正与皇甫珩对饮。

  “彦明,崇化坊的宅子,新修后,你瞧着可还称心?”

  皇甫珩瞥了一眼侍立在亭外的李谊家奴王增,举杯敬于李谊:“谢殿下照应,也有劳王郎君了。塔娜已说与我知,上元节后,王郎君便遣了民夫匠人,将那小宅小院,好生修葺了一番。”

  李谊抿嘴:“总算有个去处不是?免得在家生闷气。你这三品朝官,又进不得平康坊。塔娜那胡女,有些意思,分明是个贱籍,从前在本王手里也恭顺得很,怎地自跟了你,性子也清高起来,王增说没少挨她的冷脸。王增,可是如此?”

  王增谦恭地俯身道:“殿下说笑了,能侍奉皇甫大夫的女子,好比久入兰肆,小的在她眼里,还不是如蝇芥一般。”

  皇甫珩不屑去接王增的恭维,只低头又啜了一口新醅酒。

  李谊叹口气:“我真心待小宋氏,她却如此妄为,终是害了自己。然而亲亲相隐也是常理心,你夫人定不愿她获罪。何况她自尽前,在供状里一心为你夫人开脱和郑注的关系。姐妹本就情深,如此一来,你那不可一世、自任清流的大娘子,只怕越发视我为洪水猛兽、祸乱源头。苦了你,受夹板气。”

  皇甫珩与李谊打交道的时日也不算浅,他明白,这位王爷讲话越是和风细雨的滋味,实则越是别有深意。

  但在是否抛弃若昭这件事上,他仍是不愿去顺应李谊的意思。

  除了与若昭较劲以及认定尚存的几两情谊,皇甫珩还顾忌,自己一旦出了休书,若昭是否就置身于真实的凶险中。

  他终究不舍她陷于危境。

  皇甫珩于是闷闷道:“殿下,若昭刚为我诞下孩儿,亦无依律当黜家之恶行,我母亲也还满意她,末将不愿休她。况且再过得半月,末将便要奉圣主之诏前往奉天,重领胡人神策军。殿下放心,末将既然得了殿下与张相公进言方得脱离虏营,又是铁了心襄助殿下一举大事,必会戮力向前,家事龃龉,何足挂齿。若昭一个在长安没根没基的妇人,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李谊仍是神色和静,心中已明白,自己两次试探皇甫珩,他皆是这般态度,这对夫妻暂时还拆不散。

  不肯交投名状,便不交吧。反正你对于大前程的渴望,已足够份量。

  李谊捏着手里的玛瑙杯左看右看,澹澹漫漫道:“她在京城没根没基?彦明你可要小心些,她未必如你想的那般蠢。你须提防她看出什么。莫忘了,吾等接下来,就算旗开得胜,李晟被削了兵权,马燧被拉了过来,浑瑊成了……可还有李泌和韦皋,这一文一武两人,都不是善茬,偏偏与你夫人还有些渊源。”

  新主提到“韦皋”,还刻意用上暧昧的词汇,皇甫珩无法克制地皱了皱眉。

  但他很快便将酒杯置在食案上,正色道:“殿下所言,某记下了。某去奉天,自会带着她,着人将她看起来,免得她在长安,真的不安分。至于李泌和韦皋,一个已是灯枯油尽之人,此番守着陕州接战那淮西军悍将吴法超,想来耗尽大半心神去,何暇顾及京城风云?而那韦皋,不过刚入川而已,他当初构陷崔宁,蜀地崔宁的旧僚军士,会服他几何?殿下真觉得他的战力,堪比北平马郡王?待吾等大事已成,联蕃入川,正是荡平他奉义军的好时机!”

  他说到最后一句,虽仍压着声音,语调中的决然杀戾之气,却喷薄而出,教他的一双眼睛,比饮了十数杯春酿更显发了红似的。

  李谊合掌赞道:“本王就知道,赌你皇甫家的后人有一股英豪气,错不了。当初秦王有赖十八学士,本王有你和仲棠(李升),足矣。”

  皇甫珩默了默,又提起一节疑问:“殿下,倘使约盟之日虽得计成,马燧却宁教圣主治罪、亦不愿与吾合兵,殿下可想过再如何行事?那马燧,毕竟不是河朔那些安史降将的家世出身。”

  李谊抬抬眼皮,轻描淡写道:“自然有后计。眼下不为彦明你道来,并非本王不信你,而是怕你分心。有些跑腿张罗的活,让王增他们去做,便好。”

  皇甫珩正品咂着新主这显是搪塞之语,却听竹丛外有仆从道:“殿下,有事禀告。”

  “进来说。”

  仆从上得近前,禀道:“方才张相公的人来说,今日相公在朝上,看到西川镇的韦节度了。韦节度进献了五百余头耕牛来,圣主大悦,赞他解了燃眉之急。”

  “耕牛?”皇甫珩不免诧异。

  李谊冷笑:“你被蕃子关了一年多,自是不晓得。韦皋镇蜀后,想尽法子讨好圣主。别的藩镇在“羡余”(藩镇进贡中央的财税项目)有月进,他就弄日进,往长安输送财帛的劲头,不输他老丈人当年的阔气。今岁京畿春瘟凶猛,京兆尹正头疼田户无牛,农事荒芜,来年恐又大饥,韦皋这厢带头送牛,四方藩镇必又效仿,圣主能不心花怒放吗?”

  皇甫珩道:“韦皋素来仇视吐蕃人,不知此番进京,是否借进奉之际,向圣主描画夸大边境战事,以褪圣主和盟之意。”

  李谊略一思忖,吩咐王增:“去张相公府上送个帖子,本王明日去拜访他,赏画研贴。”

  王增“喏”了一声,转身离去时,听到身后传来普王嘲谑口吻的建议:“彦明,你不如,得空给塔娜脱了奴籍,带进长兴坊的宅子里。也算得给你那大娘子一个教训,令她莫太嚣张。”

  “殿下,我母亲官闺出身,容不得这般原本是贱籍之人,由我收在府中。”

  李谊笑道:“怪我怪我,当初应给你觅个良家女子。”

  王增出得竹林,脸上方才堆着的谄意顿时荡然无存。

  他狠狠地往递上啐了一口。

  “贱籍,贱籍……”

  忿忿自语中,他眼前又出现了塔娜的面容,那双半蓄着眼泪的蓝眼睛望着他,冷冽里终于透出三分软弱委屈的声音,幽幽地抱怨着。

  “大夫回来了又如何,我仍是见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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