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吐蕃使者论力徐站在面前行礼并报上姓名时,德宗,这位登基后夙兴夜寐、尤其对军国大事有着好记性的帝国君王,很快就想起,此人也是岁初唐蕃清水会盟的吐蕃使者之一。
建中四年正月,凤翔、陇右节度使张镒与鸿胪卿崔汉衡等人,奉旨前往秦州清水县,与吐蕃大相尚结赞等人会盟,厘定唐蕃两国的边界:
“唐地泾州右尽弹筝峡,陇州右极清水,凤州西尽同谷,剑南尽西山、大度水。吐蕃守镇兰、渭、原、会,西临洮,东成州,抵剑南西磨些诸蛮、大度水之西南。尽大河北自新泉军抵大碛,南极贺兰橐它岭,其间为闲田。”
这条从北到南的界线,不仅意味着唐廷公开放弃河西陇右的大片疆土,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吐蕃继续阻隔中原政权与安西北庭联系的可能。
然而张镒和崔汉衡只是忠实地执行了天子的意图而已。
对内削藩之战正是如火如荼之际,河东淮西蜂拥而起的叛乱,令德宗除了神策军外,不得不征调大量的西北边镇军队,东进平叛。这般情形下,德宗只得向吐蕃主动讲和,干脆先抛些不剩几两肉的骨头,给这个不再是松赞干布时代那样表现得老实的虎狼之邻。
果然,整个建中四年,吐蕃人似乎信守了他们在清水会盟上的承诺,就算兵强马壮的秋天,也罕见地未来侵犯西北诸镇。
因此,德宗在东宫厅堂上,遽然见到论力徐,紧绷的龙颜反倒稍见松弛了些。
“论将军,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岁初的清水之盟上,除了尚结赞大相外,吐蕃的其他使者,都出自尊贵的论氏家族?”德宗道。
“陛下真是无所不知,”论力徐虽一看就是吐蕃武将,却言谈文雅,唐语说的也堪称地道,“我们噶尔家族,素来就是中原天子与吐蕃赞普之间结为盟好的使者。”
吐蕃噶尔世家,乃吐蕃王朝“开国承家、世代相续”的贵族一脉。早在大唐帝国的太宗一朝,松赞干布在试探大唐实力的松州一战大败于唐将侯君集后,再次向唐廷求娶文成公主,便是由心腹噶尔东赞(禄东赞)两次前往长安请婚、恭迎公主入藏。噶尔东赞聪颖善谋又行止有度,深得太宗的喜爱,命工部尚书阎立本绘《步辇图》,记录自己接见噶尔东赞的场景,并赐噶尔东赞以汉姓“论”。
论力徐便是噶尔家族第五世子孙。
此刻,论力徐微微躬身,就如当年自己的先祖一般,向面前这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恭敬道:“赤松赞普深谢陛下对丹布珠殿下的宽宥和照顾。萨罕是我们吐蕃的勇士,他只是忠于自己的职责,况且如今丹布珠殿下已为救护陛下的孙儿而处置了萨罕,赤松赞普恳请陛下不再追究此事。”
德宗道:“此等微末之事,本不足道,论将军此行秘而不宣,甚至要藏在我大唐东宫里、趁着太子家宴的时候才露面,想必不是为了你们一个区区暗桩来向朕作解释罢?”
论力徐倒也直接,侃侃道:“陛下是无上尊贵的真龙天子,微臣本不敢欺瞒陛下。只因丹布珠公主说起,奉天城中有些唐将,对吾等吐蕃人十分敌视,微臣恐光明正大请求觐见的话,还未得见天颜,便丧身于城下。”
德宗哈哈大笑道:“朕知道你所言何人,那刚刚升了陇州刺史的韦皋嘛。他可是此番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守城大将,不过,他对你们吐蕃人确实很瞧不上,便是让他娶公主,他都推三阻四的,当真叫朕无可奈何。”
“然而,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如今我唐蕃两国相安无事,论将军不必多虑。”
论力徐瞧了瞧阿眉,阿眉倒不避讳,莞尔道:“论将军,既然我干冒死罪,把你带到这里,你还有什么不能向大唐天子尽数道来的?”
论力徐面上斯文谨慎的神色于是褪去,带着干脆坚决的口吻向德宗道:“唐蕃两国,比邻而居,累世友好。清水一盟重如山,我吐蕃虽在山湖之远,赤松赞普闻听长安发生兵变,陛下播迁奉天城,也是心急如焚。正忧愁时,又听说丹布珠公主竟在御驾身边,便遣微臣随着粟特商队来到奉天。经与公主商议,微臣向陛下进言赤松赞普之意,吐蕃愿出兵东进,助陛下平息叛乱、收复长安!”
一片寂静。除了德宗,所有人都低着头,似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但他们心中骤然翻起的波涛,却汹涌无比。
向外族借兵,对大唐来说,这并不是第一遭。早在大唐立国之前,为了打下万里江山,李家父子就向突厥人借兵借马。而三十年前,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起兵反唐,在那场几乎使帝国倾覆的叛乱中,刚刚在灵武继位的唐肃宗更是坚决地向回纥人借兵,依靠异族的铁骑来对付内患。
可是,一个内患之邦,向外求援,总得出的起价钱。当年肃宗给回纥人的报酬是:“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因此,安禄山登基为大燕皇帝的洛阳城,被回纥人攻破之日,变成了人间地狱。蕃军在城中尽情烧杀掳掠,其无所顾忌,甚至比安禄山的叛军更甚。许多洛阳城内年轻的唐人女子,纷纷躲入白马寺,却仍被蕃军兵卒搜了出来,横遭凌辱。
此后经年,回纥人一直在与唐廷的马匹交易中遣出劣马病马,每年向唐廷勒索绢帛数十万匹,逼得唐廷耗尽府库。大唐更有六位公主被迫和亲回纥。
堂上诸人,莫说唐安公主与驸马韦宥这样的皇家成员,便是皇甫珩和宋若昭,也不会对前朝之事一无所知,更不会对眼下吐蕃的国力军力浑噩懵懂。赤松赞普或许不如当年的松赞干布那般有雄才大略,但他的大相尚结赞,可不是等闲之辈。
尚结赞年轻时多次出使大唐,自武氏一朝起,便在唐廷中声名不凡。景龙年间那场险些令大唐禁军在吐蕃骑士前丢尽帝国颜面的马球赛,就是在尚结赞的谋划下发生的。大约因为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虽最终力克吐蕃人、却对那番场景耿耿于怀,自玄宗到肃代二皇,大唐表面上的国策,似乎都是亲回纥而远吐蕃。
直到德宗建中初元,过于炽烈的藩镇内患令唐廷对吐蕃的态度有所改变,尚结赞敏锐地抓住这一时机,靠着出色的外交才能,与大唐签下了《清水之盟》。
然而还不到一年,吐蕃就又来和天家商谈如此重大的借兵事宜,不由人警惕,这高原虎狼之国,会不会存了比回纥人还大的野心。
德宗抬了抬眼皮:“论将军,便如清水会盟那般,将你们吐蕃的条件,向朕摆出来吧。”
论力徐有备而来:“请以清水之盟的界线再往丰州、灵州、泾州、梁州、梓州、益州六州,东移三十里。两国借兵盟书,须由此次平叛的大元帅签署。”
灵州、梓州也就罢了,泾州、梁州离长安已非常近,若原本划定的界线再东移,长安城几乎就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
德宗默然良久后,将堂上诸人扫视一遍,目光停留在太子李诵身上。
“太子,随朕进内堂。余下人等,在此候着。”德宗道,忽地又看到萧妃身边的皇孙李淳,于是补充道:“萧妃,淳儿也留在堂上,他是我大唐第三天子,社稷江山的事,他虽年幼,也须好好听听。”
萧妃忙俯首领旨。
内侍霍仙鸣并未跟着天家父子。在这位中贵人的注视下,所有人依然知趣地不发一言。只有驸马韦宥,大约见妻子唐安病后体虚,颇有些坐不住,温柔地拦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宋若昭心中有股淡淡的不详感。不知是否错觉,方才论力徐进来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准确地找到了皇甫珩,并且,若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了一眼。
她的手不由去碰触丈夫的手,惊觉皇甫珩的手心也全是汗。
她悄悄扭头,辨认丈夫面上的神色。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些时日来的郁郁寡欢和惶惑茫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有些兴奋的期许。
她又望向阿眉。这个与自己曾共过患难,如今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美丽胡女,此时那对褐蓝色的眸子倒不再顾盼生辉,而是呆呆地盯着青砖地面。
宋若昭心绪无措。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并没有出现在今日的筵席上。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前几日就和父亲踏上前往潞州的归乡之途。
一炷香后,德宗父子露面了。
在场诸人,萧妃立刻发现了丈夫神色有异。她心中漫上一丝恐慌,难道他们和阿眉揣测错了圣上的心思,难道圣上要因私匿吐蕃使者而降罪丈夫?
德宗却是另一副神采,满面春风当然谈不上,但也不再严肃凛然,而是好像摇身变成了那丝路上准备谈买卖的商贾。
天子缓缓地坐回御座,向论力徐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唐人和你们吐蕃人,虽不至于和那些回纥粟特人那样懂得商利,却也都不是傻子。你们吐蕃人向我们提了条件,大唐自然也要斟酌着加给你们一些约束。”
论力徐谦逊地俯身:“小臣敬闻其详。”
“吐蕃出兵应不少于三万,甲卒骑士不少于一万人。”
“陛下,这人马,有些多呢。”论力徐小心翼翼道。
“哦,是么?”德宗笑容一敛,“你的赞普赶在新年之前,就忙不迭地派你来到奉天,朕以为,吐蕃若真有援兵诚意,至晚在明年春初之际,就应该兵马并至了吧,否则,朕的江山都叫那些叛军给占了,还要问你们借兵何用?你们的马匹蕃息,应在每年春夏之交,春初尚早,怎地连一万匹马都出不起吗?”
论力徐不敢再进言。
德宗继续道:“这第二个条件,乃是……”
天子屁股还没坐热,又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到皇甫珩面前,指着他向论力徐道:“朕要派唐将,以一千神策精卒为牙兵,前往你们吐蕃军中,行领军之职。”
此言一出,萧妃和宋若昭皆是惊得顾不上殿前失仪,将脑袋抬了起来,诧异万分地望着德宗。
论力徐则故意叩问道:“陛下,这位贵人是……?”
“贵人?嗬嗬,嗬嗬,论将军,他可比你们吐蕃那些满身珠石、四体不勤的王公贵人厉害得多。他是我大唐的骁将,就在不久前,还单人匹马于叛军之中取主帅性命,用你们吐蕃人的话说,是一等一的勇士。”
若昭感到丈夫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的脸上,方才那丝兴奋似乎更浓重了些。
若昭的心头,震惊,气恼,疑惑,骇怕,茫然,一时都涌了上来。
她虽与这已托付终身的男子成婚尚不盈两月,姻缘刚刚开了个头,然而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却相信,他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
另一侧,萧妃也在满脸疑云地用眼神探询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
为何?
为何事情并未像这对东宫夫妻与阿眉事先商定的那样发展,为何本想太子领神策军前往督军,眼下却变成了这刚刚丢了泾原镇兵权的未叛之将,皇甫珩。
萧妃的脸沉了下来。这是她自成为东宫嫡妻后很少会流露的表情。
她终究是女子。当她自以为参与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谋划,可突然之间,所求所愿并未满足时,她的失望是无法抑制的。
同时,她也骇异于自己的这种情绪。她是从何时起,开始想象,自己的丈夫也有万国拜冕旒的那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