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崇仁坊。
坊角一处酒肆,韦皋掀帘而入,直往二楼走。
韦平见这位如今位高职重的堂弟,拧着双眉进到雅间来,人还没坐下,就一副急急欲开口的模样,不免心中微微有些得意。
韦平想起从前在陇州跟着韦皋,自己深谙“先主仆、后兄弟”的道理,鞍前马后地,伺候韦判官多么小心谨慎。如今韦判官振翅高飞、一跃而成为金吾卫大将军了,见到自己,面上反倒露了若有若无的仰仗之情。
钱!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句话当真比多少圣章贤书,都有用。
“金吾莫忧,平这一趟没白跑。节下听说京中粮荒,南衙卫士家中竟然也要断粮了,自然要为金吾你想办法。这几日,西市永济柜坊里就会有一千贯钱,节下说,金吾先拿去黑市买些米,将衙卫们安抚了再说。”
“才一千贯?”韦皋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你回蜀地这些时日,长安米价又涨了,一千贯怕是只能弄来几百斛米,南衙卫士们一人一斛都分不到……”
韦平尴尬地笑笑,摇了摇壶,将茶汤倒在盏中,奉到韦皋面前。
韦皋双目中的难色忽然褪去,换了他一贯犀利的鹞鹰般的目光,盯着韦平道:“岳父素来对吐蕃人行怀柔之策,他可是对我与李公有交谊,心生疑虑?”
韦平摆摆手,又探身向扶梯处瞧了一眼,确定店家的伙计不在彼处,方压低了声音向韦皋道:“金吾,令岳乃开元名臣张嘉贞张相国之子,出自何等气度远阔的世家,怎会如此小气?再说了,放眼四方藩镇,还有哪个节度使的子婿,能在禁中做到三品大将军?张节度但凡能帮衬,定会帮衬咱们。只是……只是蜀地这个钱袋子,也架不住朝廷连年要军饷,狠命地掏。”
韦皋沉着脸,望向窗外。初冬时节,远方的终南山顶已白雪覆盖。近处,街巷冷清,缺衣少粮的人们,尽量呆在家中,就像那些冬眠的畜生般,降低对于食物的需求量。
目力所及,这片铅灰惨白的景象,当真叫人心酸。
韦皋平静下来,缓缓道:“好吧,聊胜于无,岳父不容易,兄台你也辛苦了。”
韦平谦让了几句,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此番我在成都府,见到了小薛氏。这女娃虽年纪不大,当真是个情深的,有信给你。”
韦皋闻言,很有些意外,倏尔又觉得心头砰然一动,但面上仍是肃然的神情。
他接过韦平的信,刚想往袖袋中放,却见韦平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于是冷冷道:“怎么,韦某还要念给你听?”
韦平哂然,自嘲道:“大将军莫取笑我这个粗人了,小薛娘子何等风雅之人,她写的诗,你便是念与我听,我也听不懂。”
韦皋斜睨了自己这言语油腻的堂兄一眼,捏着信封,小心地撕了,取出里头的益州黄纸。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
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
不得终宵在掌中。”
这写得什么?!
韦皋再往下读去,竟还有一首。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
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
不得羲之手里擎。”
韦平隔着桌子,瞧着韦皋凝眉沉思,想着有那一千贯真金白银撑腰,不免得意忘形起来,打趣道:“韦金吾,这小薛娘子当日也不知怎地一口傲气上来,甩了脸就走。此番我既已到了成都府,便想着去瞧瞧她过得如何。不易,当真不易。愚兄早就看出来,那小薛氏一直在你心里头捂着呢。韦大将军,还是收了小薛氏吧?”
韦皋心思飞转,刹那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还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但他心中,起了一层警惕之情。
“什么心尖掌尖的,她写几句诗,我韦皋就心软了?奉天围城时,太过艰难,小薛氏模样伶俐又通诗赋,确实能教我舒心。但她骤然之间失怙失恃,心性实则有些古怪,我怎会真的倾心于这样的女子。韦平,莫非你觉得,我韦皋在偌大长安城,就寻不得一个像样的继室?”
韦平一怔,还想啰嗦,却见韦皋已起身,伸出手道:“柜坊提钱的凭证,给我。”
韦平感到那种令自己从前就常常紧张而畏惧的气势,仍是扑面而来,忙又掏出一张纸奉上。
韦皋检视完毕,对韦平道:“我需回左金吾杖院去,无法陪兄再饮几杯。”
说罢噔噔噔,已下楼而去。
韦平兀自嘘了几口气,从窗口探出脑袋,望着韦皋的背影,消失在十字街的远处。
他抿了口茶,细思,难道,韦大将军的软肋,就真的只有一个“钱”字?还是说,自己实在太蠢,叫他看出什么了?
哪儿看出来了?那两首情诗,自己可是花了小半贯筹资,请张延赏府中最善竹枝词的乐人写的,又去那常买薛涛彩笺的商肆里,让店家诓薛涛誊抄的。真是折腾得要命。
……
过了午时,竟然下起雪来。
只是,立冬时的初雪,还单薄得很,仿佛带了些羞于见世人的胆怯似的,零零星星飘落下来。
落在树梢瓦间,落在衣冠户的门环上、小商贩的竹摊上,落在郎君的幞头上、娘子的金钗上。
宋若昭停住了步伐,愣愣地看着细雪。
身后的婢女桃叶,小心地问:“大娘子,下雪了,咱们还不回去吗?”
若昭伸出手,几点雪瓣,落在她的手心,瞬间就化了。
我的手还是热的。若昭想。
“雪不大,天也不冷,我们再往胜业坊走走。”
“大娘子!”桃叶的调门高了起来,这在一个奴婢来讲,是无礼的举止,但桃叶一时顾不得。
“大娘子,胜业坊靠着狗脊岭,那是长安城的刑场,煞气太重,娘子如今怀着小郎君,老夫人吩咐过,出门须有些忌讳。”
若昭回过头来:“哦,老夫人说得有理。那我们去寻个食肆坐了歇息吧。”
桃叶心中嘀咕,家中多暖和,大娘子怎地就不愿意回家,并且出得门来,马车也不坐,便这般慢吞吞地走着。
半个月前,三娘宋明宪从杜府出阁,去了永嘉坊普王府,成为教人好生羡慕的亲王孺人。
那天,桃叶陪着若昭,作为娘家人,也出现在杜府。桃叶是个心气玲珑的女娃娃,她能感到,周遭的官眷,似乎看向自己女主人的目光,有些怪异。她隐隐猜得,这些意味深长的打量,源于那一星半点的传闻。但是,珩母王氏,与杜夫人眉飞色舞地寒暄客套后,适时出现,亲亲热热地将若昭引荐给几位更为尊贵的官眷,并饶有兴致地介绍了一番家中要添丁的喜事。
老夫人和阿郎,对大娘子还是挺有情份的。桃叶暗道。
正这般想着,街边便出现了一处食肆,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热烟,瞧着都教人心生三分暖意。
主仆二人进到肆中。
随着伙计殷勤地一声唱迎,坐在窗下、背对着门的郎君,回过头来,
片刻的愣怔,若昭先开口道:“韦金吾。”
自流言四散后,韦皋便未见过若昭。他以为她应是随着皇甫珩在咸阳住着。
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他没有太多想到她的近况。
他已经够焦头烂额了,金吾卫士们抱怨,咸阳神策军的新兵,那些原本连禁军都入不了的胡儿们,霜降前后就拿到了粮帛,竟是和皇甫大夫结了亲的普王赏赐的。
韦皋几乎日日在禁中,自然知道圣上允了若昭的妹妹成为普王的孺人。只是,韦皋未曾料到,李谊的动作这样快,万贯家财,立即就舍给了皇甫珩笼络军心去。
和皇甫珩一样,韦皋也是一支军队的新主,一个新主,立威立规矩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徒有严厉、不顾手下死活。
韦皋烦躁不堪。长安粮荒,度支也束手无策。听说自己本可以去江淮膏腴之地做个节度使,不知怎地,就化为泡影。而京中的宦场情形,越来越复杂,就连韦平,好像也瞒着他什么,又在试探什么。
但此刻,见到若昭平静无波地望着自己,韦皋觉得,糟糕的心境,稍稍清明了几分。
若昭大大方方走过去,在韦皋对面坐了。
韦皋赞许地笑笑致意。
在梁洲城,他看到大难不死的她,曾感到她身上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气息,像远山缭绕的云影那般。可是实际上,她仍是有些脾气的,那种偏要和俗言飞语对着干的脾气。
这般又洒脱又硬韧的性子,若是个男儿身,在军中,倒真可以有几番作为。
韦皋道:“皇甫夫人,给你看看小薛娘子的新诗。”
这回若昭才露出鲜明的惊讶之色,旋即喜道:“洪度回长安了?”
韦皋却带了些嘲讽之意道:“她仍在蜀地,托人带诗给我。”
若昭接过信笺,认真品读起来,眼中的喜色,却渐渐换作了狐疑。
“怎么?”韦皋淡淡发问。
若昭喃喃:“这不会是她写的。”
“为何?”
若昭盯着韦皋:“她当初在渭水托我带诗给你,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怨恨,只是想去一个新的天地中,因而断然不会出语讽刺于你,此其一。其二,即便她在蜀地有些艰辛,又念起你在奉天对她的照拂,甚至她情愫更炽,回心转意想做你韦大将军的身边人,那种情谊,也绝不会用这般句子写出来。”
韦皋佯作懵懂:“这句子,过于俚俗?”
“何止俚俗,更是残忍。韦金吾难道看不出来?明珠只是一点玷秽,毫笔只是用久锋尽,便再难见天日。这哪里是小娘子寄语相思,这分明是绝望的感慨,低微如玩物者的命运,终会在年深日久中成为悲剧。依我猜,这怕是出自贱籍苦主之笔。”
韦皋沉默了。
他在沉默中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个女子,是多么的不同。
他发现这诗并非出自薛涛之手,乃因身为军将的警觉。信封未拆,韦平缘何知晓薛氏给自己的是诗?以薛涛那倔强自尊的性子,难道会当着韦平的面写下这些句子?
而若昭一眼就看出,确是因为,她深深懂得、识得那些悲凉的生命。
韦皋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希望她能够远离那种无助的悲凉。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