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神策军胡人军卒,正是冻得鼻涕直流之际,灵州城内的望楼上,守卒又是喊话又是打旗语。
“来了!来了!蕃子从黄河那边过来了!”
皇甫珩见状,指着左右两排望楼对李起道:“李将军,灵州城这两座岗哨如有接天之势啊。”
李起口气坚定:“河西失陷后,灵州直面吐蕃人的兵锋,侦察敌情甚是要紧。历任灵州刺史,都会定期修缮望楼。这望楼底部扎在土基上下的,有数尺,乃城中铁匠用锻刀之法浇筑的立柱。离地而起的楼架,则以邛崃运来的大竹穿榫搭建而成,莫看楼在朔风中好像还会摇晃,却不会坍塌。就算吐蕃人的乌朵砸裂了竹子,再用城中的竹子补上便是。”
皇甫珩带过吐蕃兵,知道“乌朵”犹如小型抛石器,威力不小。当年收复长安时,吐蕃兵的乌朵在长安南郭战役中,很快就打得朱泚叛军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灵州城这两座望楼确实巧妙,瞧着如灯楼般,攀爬也容易,却因为不是大面积的城墙或者烽堡,反而教箭矢石块等,未必一时之间能射坏打塌。竹子怕火,但烧了后,搭起来也快。
皇甫珩因此想到盐州城那略有些尸位素餐的杜刺史,再看看灵州城历任长官下的功夫……而从李升在盐州时与他说叨的点滴也好,此刻灵州留后李起亲口证实也好,这帝国西北角上的唐人们,与北境那头的回纥人,历来关系很不错呐。
他心中那个守陇望蜀的谋算,于是冒得又越发出头了些。
皇甫大夫的想法,总是这般,具有自认的犀利眼光与合作意愿,好像站在一副万里江山图前运筹帷幄的主人。说起来,当下帝国之中,与他最相似的,倒或许是长安城中那位圣主。
他正一边思量、一边命何文哲与默沙龙严阵以待时,望楼上却如耗子般溜下来一个灵州兵,跨上楼下拴着的战马,风驰电掣地跑回主楼城门前。
他穿过城门内此时列阵的刀车与陌刀将,一边大喊“蕃子有抛楼”,一边噔噔噔往城上疾奔。
这小卒不愧是长于望风报警的,来到城上几位主将面前,言简意赅地向李起与皇甫珩禀道:“小的不仅望到蕃子在渡河,人数肯定比数日前首攻灵州时多,多了能有一倍。而且,小的和楼上的同伴,还看到西南那边的旷野上,也有蕃子军,人堆里还有十余具抛楼。”
“抛楼?是什么东西?”
皇甫珩有些懵。他在短暂的瞬间努力回想从前和琼达乞、阿眉带吐蕃军时看到的工匠营场景,哪有这听起来像云车似的军械?
李起身边的灵州司马赵斯年,向皇甫珩禀道:“大夫,这抛楼,也是今岁吾等才发现的蕃子造出的新玩意儿。戎狄之族,向来善于在旷野上厮杀,攻伐大州城池,或者坚固的堡垒,甚有不足。但河西陇右从前乃我大唐故地,多少能工巧匠生息其间,蕃子得了唐人工匠,命他们打造出一些攻城车械,亦不是难事。”
皇甫珩面上微有讪讪:“本将说来也是泾原边军出身,防了多少年蕃子,竟未听说过这抛楼,想来是建中四年就离镇勤王之故。”
李起心思明敏,平素与上官们打交道,就最懂得维持他们的面子。他于是立时岔开话去,与皇甫珩道:“凉州至灵州之间的黄河,眼下虽是枯水期,但要运恁大的抛楼,仍是不易。故而下官猜测,那日蕃子首攻灵州却好似未使出几分气力,一来,是后军尚未翻过陇山,二来,恐怕是因这些抛楼得从鄯州方向过来,彼处黄河河床地势平坦,好运些。”
皇甫珩就坡下驴,哼了一声:“运输抛楼,动静不小,李将军的游奕怎地未曾探得?某当初在奉天,曾以地隧之计陷朱泚叛军的云车于巨坑中,若吾等早有准备,挖好地道,这小小抛楼何足为患。”
李起一哂,也不好辩解,只得恭敬道:“大夫说得是。好在蕃子的抛楼,射程虽远过投石机,却不如我唐军的纹车弩……”
皇甫珩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肃然道:“那就让纹车弩先给蕃子一点厉害瞧瞧。”
……
黄河岸边,凉州冲吐蕃大军的主将达诺逻,与那从鄯州运抛楼来的吐蕃军将领乞藏甲惹,顺利合军。
达诺逻祖上是苏毗人。苏毗国原本是母系传统,即便被吐蕃征服多年,有些观念仍未藏化。达诺逻的母亲,在家中极有权威,因而这个不算太年轻的苏毗将领,在去岁作为吐蕃偏师跟随阿眉进入中原、帮唐帝平定叛乱时,对听命于一个年轻的女贵族的情形,非常适应。
乞藏甲惹,则是尚结赞特别派给阿眉的大将。与看上去甚至有些女性慈秀面容的达诺逻不同,甲惹将军凶狠暴躁,尤其对河西陇右一带已经驯服的唐人极为残忍,倘使他的治下出了唐人不堪压迫、伤及吐蕃武士的事,甲惹会带上随从,血洗整个唐人村庄,将数月大的婴儿拿吐蕃人特有的长矛挑了,置于火上活活烤死。
但到了战场上,甲惹将军也不是徒有莽勇之人。
他面对苏毗人达诺逻,虽然带着一丝傲慢,对赞普的五公主,却知晓分寸。
“殿下,”甲惹严肃而恭敬地向阿眉道,“本将所造的抛楼,每次弹射的石块虽可有一只羊那么大,但射程不过三四百步,而据殿下所言,首攻灵州时,城上有大弩床?唐人的大弩床,射程能有六七百步,也就是说,抛楼进入攻城的范围前,就有可能迎来弩箭。”
阿眉坐在马上,静静地听着。
她戴着吐蕃贵族将领才能戴的五尖球形凤盔,头盔上遍布瑟瑟和红珊瑚装饰。这是她的赞普父亲,按照自己当年出征时所戴头盔的样子,吩咐逻些城的宫廷匠人按照女子的头型制作的,再由尚结赞东巡时带到凉州。
阿眉将遮面掀了起来,对甲惹道:“乞藏将军毋虑,唐人的纹车弩能用的大箭,虽然厉害,数目却不多,吾军抛楼能用的石头,则遍地都是。至于乞藏将军说的中间三四百步,我自有法子吸引唐军。”
说罢,她冲自己的下属达诺逻摆摆手,达诺逻立刻朝身后道:“庸,上来。”
乞藏甲惹抬着下巴颏望去,只见上来的十余匹战马上,骑士们明明身穿锁子甲。
“殿下的庸,也和桂一样穿锁子甲?”
阿眉的蓝眼睛瞥了乞藏甲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他那明显带着不认同的问话,而是摘下自己的宝石头盔,递给达诺逻。
达诺逻接过,指着一个骑士喝道:“过来。”
骑士执缰前驱,取下自己的皮帽,以卑微的姿态双手捧起头盔,小心地戴上。
竟然是个女庸。
阿眉的声音,像深秋旷野的寒气一样冰冷刺骨:“你和你的同伴,必须紧紧地跟在没有马骑的庸的后面。走错了,回头一样是被桂们砍死,凉州冲的家人们也活不下来,明白吗?”
女庸仍是不敢抬头,只一叠声地应喏。
阿眉回头对乞藏甲惹道:“乞藏将军可明白了?让你那些推抛楼的军士们,跑得快一些吧。我的庸也不像这遍地的石子儿那么多,承不了多少唐军的大弩。”
乞藏甲惹眼中的恭敬终于被恶狠狠的凶光替代,他提高了嗓子,对麾下的鄯州吐蕃兵道:“前方的灵州城,很快就会挂上天神赞普的金靴。所有在城下操纵抛楼的勇士,都能得到赞普的赏赐,登城斩首唐军者,还能得到豹皮和虎皮的荣誉。为天神赞普战死者,来生能永享吉祥安乐!在战场上因怯惧而被贵人执以军法者,必堕地狱,卑懦之身遭受万年酷刑!”
“愿为天神赞普誓死前行!”
“杀唐军,占灵州!”
吐蕃军的号角呜噜噜地响起来,粗犷而低沉,频率却比旷野上群狼的嗥叫还要紧密,仿佛宣告着一场比狼群狩猎更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