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沙龙带着神策军残兵失魂落魄地回到灵州城时,莫说何文哲与李起,便是邢君牙,也深感棘手。
那夜匆匆间,皇甫大夫就点齐了兵马奔出城去,只说去夜袭,两天后,众人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凤翔、泾原镇都虞侯邢君牙资历深重,想得也格外多些。灵州军和神策军本来就不是一个体系,眼下灵盐又兵力空虚,灵州留后李起无所动作,也谈不上有错。
但邢君牙则不同,他的麾下也是神策军,且已经身在灵州,怎好推说不知道皇甫珩身陷虏营之事。
最关键的是,邢君牙深知,如今自己的上官,西平郡王李晟,正处在见疑于圣主的时期。这皇甫大夫和天子最宠爱的侄儿是连襟,领的也是一支代表了神策军新鲜热乎血液的胡儿兵马,自己若不去救,天子会不会更有怪罪李晟的理由?
即使天子不这般想,朝臣呢?
凤翔镇和长安离得不远,过去的半年中,李晟的女婿张彧不断从长安递出消息,张延赏在御前越来越受宠。跟随李晟多年的邢君牙清楚,张延赏和李晟交恶已久,人在京中坐,那一双老辣的眼睛,不知怎么盯着边关的是非、以图构陷李晟呢!
邢君牙左思右想,几乎已做好要向李晟多讨些人马、主动出击吐蕃大营的准备时,灵州城却来了个人。
盐州司马,李升。
据说他在神策军开拔灵州后,就因公回了趟长安,不过半月,又赶回灵盐。当真比游奕还勤快。
“诸位将军,下官在长安时,与秘书少监崔公汉衡有些交谊,倒也知晓三分唐蕃历年往来的渊源。崔公因与那吐蕃大相尚结赞共同促成唐蕃清水之盟,在尚结赞那里很有几分面子,只怕不输当年汾阳王和回纥人的交情。急务从权,眼下皇甫大夫刚入虏营,下官不妨冒一冒险,去见见吐蕃人。”
邢君牙随李晟戍边前,也是在京城混的上将,约略知道李升。
李升的这个建议,邢君牙求之不得。
“李司马好胆气!”邢君牙白眉一挑,有些夸张地赞道。
旋即又转向何文哲与默沙龙:“两位将军,不是老夫我坐视不救,而是这吐蕃人的习性,老夫到底略知一二的。老夫只怕,若带了神策儿郎打上门去,蕃子狗急跳墙,吾等反倒害了皇甫大夫的性命。不如先请李司马出使,看看蕃子可是要向朝廷提什么价码。”
何文哲虽已算得具有超越年龄的持重作派,却到底以一介长安书生入伍,面对眼下的情形,自是只能听这些军旅或者宦海浮沉多年的上将上官所计。
他向李升道:“李司马,末将愿领一队精壮儿郎,一同前往虏营,护卫司马。”
李升却道:“何将军,蕃子若要杀唐将立威,阵斩统帅最有效。既然不杀唐将,也必不会杀唐使,下官单骑前往,亦无可忧惧。恕下官直言,何将军还是与默将军一道,领着神策儿郎先驻守灵州为好,切勿再白白折损这支天子亲军的战力。”
李升说得一气呵成,只是听起来浑无倨傲固执之意,而是透着坦率与恳切。
在场诸人,当然或多或少都省得李升因何被贬边关,此时却不免由衷感慨,这李升还真是与寻常人想象中的公主面首天差地别,且不论那文雅外貌下一股皎然的男儿豪气,所虑所言亦堪称沉稳有谋。
时令已到立冬节气,严寒降临大地,一二日间,雪落旷野,呵气成冰。
唐军游奕接连禀报,吐蕃军果然自汉长城拔营而去,但未退回陇山那头的凉州冲,而是沿着西套黄河岸挥师南下,聚集在设伏擒得皇甫珩的鸣沙粮仓。
李升穿过茫茫雪原,在鸣沙军屯外的梁垣下,他收住了缰绳。
一片新坟。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李升跨下马来,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一个个被白雪覆盖、却看得出不算敷衍的坟包。
帝国多少年的内战外伐,许多时候,自己人都无法去顾念白骨露于野的凄凉啊。
李升对那异族的女贵人,生发出一星半点的敬意。
不过,这点敬意,并不至于令他在第一次见到阿眉时,便将她当成真正的合作者。
“殿下,本使请见尚结赞大相。”李升淡淡地向阿眉提出要求。
阿眉看起来不动声色,实则怀着一丝警惕打量眼前这位自称的唐使。
她知晓一个庞大帝国的官僚体系,在酝酿对策时的效率。吐蕃人擒得皇甫珩还不到十天,就算唐人的急报已传到长安,朝廷也断然不会这么快地就任命使者来要人。
阿眉向李升道:“皇甫大夫活着,但不必见到大论,我就可以答复你,我们大蕃的价码是,以城换人。这样一想,似乎皇甫大夫一人还不够,待开春后,吾军还须多擒些唐将。”
这番话,倘使一个威风凛凛的吐蕃大将说来,听着定然是炫耀、讥诮或者威胁,但由这年轻的女贵人口中而出,竟是平淡无波,好像牧人在与邻居谈论着开春后的放牧计划,带着一种对于流年往复的冷漠。
李升宽容地笑笑:“此番进犯灵州一役,是殿下去岁到长安讨要安西北庭铩羽而归后,唔,也是自建中四年元月的唐蕃清水之盟后,吐蕃军第一次发动大军侵入盟界东面。尚大论既然身负东道巡边要职,怎会不来督战?”
“你见大论究竟何事?”
“我只与大论说,但公主放心,定是对唐蕃两国都有益之事。”
李升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而且,也和皇甫大夫无关。”
阿眉沉默片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
冬至前后,长安城内,细雪纷飞。
但是,繁华的大城中,总是汇聚了人体和牲口产生的浑浊热气,不断焐化落在道上的雪花,令它们很快就与尘土和在一道,变成污泥。
小心翼翼地走在这些污泥上,优雅精致的长安人很有些受不了,仿佛清贵之身竟沦为田舍汉一般。
普王府的文学高振,却分外喜欢这样的日子。
行色匆匆,使得人们爱管闲事的毛病不治而愈。于是,怀有秘密的人,披着天经地义的防寒风袍来掩盖自己的模样,又随心所欲地穿梭于城市坊间,多么自由!
长安西街的崇化坊,小院木门轻响,塔娜笑盈盈地将高振迎了进来。
冬寒刺骨,高振心中却好像立时燃起一盆炭火。
他欢喜,并且骄傲。
这小小囚笼里的胡女,在短短三个月的隐秘关系中,那双原本忧愁深种的眸子,眼见着就越来越焕发出神采。
他高振,从前边鄙之地的微末小吏,如今王府之中日渐赋闲的落寞鹰犬,终究也能感到自己具有救人渡人的能力。
塔娜拖着高振的袖子,犹如一只粘人的小猞猁,与情郎双双进到屋中。
“我给你烫了酒。还有鹿肉古楼子。对了,你瞧,今天我梳了个新的发式,插上你上回送的金钗,是不是更好看些?”
塔娜像只叽叽喳喳的雀鸟。
高振由着她说个不停,爱怜的注视便是最好的喝彩。
直到她终于停下歇口气,端了酒盅与情郎对饮一杯后,高振才缓缓开口道:“有一事,说与你听。皇甫大夫,在边疆,教吐蕃人擒住了。”
塔娜热情洋溢的笑容陡然一僵。
她盯着高振,似乎想从心爱男子的目光中,去揣摩自己该如何斟酌词句来回应。
高振的目光却落下去,微微有些涣散。
他的头脑,实在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个消息。
二人在无声中,感到彼此心里有同样的念头在冉冉升起。
但他们实则在各自对外示人的身份中,沉沦太久,以至于为这念头感到一种悖逆的愧疚。
最终,妇人塔娜,主动问起另一位妇人的情形。
“那位皇甫夫人,应也是知道了罢?”
高振点头,道:“宋孺人得了普王殿下的准许,今日已赶去皇甫府上了。”
塔娜“哦”了一声。
她又喝了几口热酒,似乎得了几分勇气。
她一把抓住高振的衣袖。
“我们逃出长安吧,你带我走,我们可以去西域,再也不要回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