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王正妃、吴仲孺的宝贝女儿吴映鸾,在亲迎的第二日,才见到孺人宋明宪。
吴仲孺儿子不少,女儿却只映鸾一个,且最年幼。她母亲是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二女,生她时已过三旬,吴夫人自己都笑言是老蚌生珠。可想而知,吴氏夫妇,并吴家几个兄弟,有多么宠爱这位吴氏小女郎。
亲王正妃亲迎的第二日,夫妇二人须进大明宫朝见圣主。
出门前,花厅的朝食案席中,明宪立在下首等着李谊和吴妃。
自从圣主下旨、确定了妃氏人选,一个多月来,李谊加倍的温存,教明宪以为,自己已能坦然地接受正宫娘娘驾到的局面。
然而,当见到丈夫扶着花容月貌、鬓翠腮红的吴妃进来时,明宪仍是觉得喉头微堵,心跳加快,甚至都不知作出何种神情来行礼。
她昨日虽也一路惴惴,但终是妥妥贴贴地带李升出入一回延光的幽禁之所后,本还短暂地沉浸在成事的小小得意中。直至回到王府,于自己的院中独处时,明宪才意识到,一种别扭和失落的心情,如夜霜般弥漫开来。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左右都不能平静下来,辗转一夜未眠。
此刻,李谊瞧着宋明宪的样子,先开口问道:“宋孺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明宪抬起头,迎着丈夫的目光。“宋孺人”三个字替代了平日里亲昵的称呼,若不是李谊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切,甚至一点点内疚,明宪只怕更为心绪积郁。
“谢殿下关心,月令入冬,本就不好将息。无甚大碍。”
明宪到底控制着自己,回答完,又忙向吴妃行礼。
吴妃倒是一脸和静端庄的笑意,冲明宪点点头。
坐下后,普王对吴妃道:“宋孺人是去岁这个时候,由我迎入府中的。国事当前,朝廷正是用钱之际,虚官尽数裁撤,我王府中的属官也不多,你若有不明之处,多问问宋孺人便是。”
李谊说得缓慢低沉,好像每个字都镶了三分温柔、四分体贴似的。但那吴映鸾,却哪里真是个不谙人情的小娘子,她细细一品,颇觉刺耳。
这桩姻缘定下来的时候,阿父阿母便告诉过她,普王已有个孺人宋氏,姊夫是风头渐起的神策军制将皇甫珩。普王定是颇喜欢她,要不当初也不会央了吴映鸾的三舅郭晞去圣上跟前帮忙说媒。
吴映鸾虽自幼受宠,但身在汾阳王府,外祖父的处世之道也未少领悟。
遥想当年,郭子仪刚由天子赏了奢阔院落做汾阳王府的时候,曾下令家奴,白日里必须敞开王府各道大门,任人出入,生怕露了半分恃功而傲的权臣模样,教人因妒忌而生怨,又因怨恨而进谗。
家风嘛,无论怎么做给外人看,只要尊长严苛些,传个三代不是大问题。
汾阳王府的大门,虽然后来到底是关上了,郭家的外戚吴仲孺吴大夫,虽然也没少在官场上整人,但汾阳王家出来的孙辈,逢场作一出忍戏,不那么难。
“宋孺人还要多帮衬我。”吴映鸾婉婉道,一双妙目竟不直视宋明宪,而是微微垂着看向明宪的披帔处。
不多着一字,不瞪着双眼,口气和举止,当真娴雅又谦和。这花厅上的气氛,好像无须下人来烧炭盆,自然地就暖了起来。
明宪俯身还礼,气顺了许多。孺人再是顶着五品衔级,说穿了还是个妾,丈夫李谊能一上来就在言语间点出这个妾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殊为难得。
而普王李谊,一点都不觉得,应付眼前这两个女子,有什么劳神费思之处。明宪算得赤子,又怀有真情,吴映鸾则毕竟是汾阳王的外孙女,能与表妹郭氏一样嫁入帝王家做正妃,已是阖家称庆的好姻缘。她们中任哪一个,都会从骨子里,将这普王府当作安情寄命的所在。
女子,真正无欲则刚,或者缺乏主见的,毕竟是少数。但凡有所求,便好控制。
不过,李谊倒也未对这一妻一妾有低看的意思。
若论争风勾斗,这些内宅女子,和朝堂上的衣冠大夫们比,只怕还算克制了。
……
左仆射张府。
张延赏坐在堂中主位,正在看夫人苗氏展示礼物。
来自蜀地的新样锦。
“夫君,此类染缬,与陵阳公所作的团窠联珠纹锦不同,你瞧,这团花外的四只凤鸟,姿态两两有别,其间又有彩蝶与缠枝葵草,做起来何其费工费料,但凡见过世面的官家小娘子,定知乃是千金也买不来的好锦。”
张延赏细细端详了,笑道:“夫人办事,老夫有何不放心的。昨日我常朝,宫里说,普王已携吴妃朝见过圣主。你这几日便将吾张家的贺礼,给王府送去。”
苗夫人淡淡应了一声。
张延赏啜一口煎茶,抬起眼睛,望着苗氏道:“夫人心里有话?”
苗氏挥挥手,叫仆人将蜀锦收走,自己则步到丈夫侧面坐下,掂量着探问的口气道:“夫君,吾家这是要与少阳院里头那位,结怨的。”
夫人是宰相家的千金出身,向来喜欢过问自己的仕途风向,张延赏已习惯了。好在夫人并无跋扈之气,满脸都写着“夫君你和儿子千万不可出事”的挂念,张延赏多数时候,是心软的,是疼惜夫人的,因而也愿意表现出打消夫人疑虑的耐心。
“夫人,自从我告发了萧鼎私侍延光之事,就已经与太子,与李泌,结怨了。秋初的时候,我向圣主极力主张,将陕州军府中于达奚小俊兵变有关的文吏武将,都杀了立威,李泌那老家伙,不知道在圣主跟前说了我多少不堪之辞。结果呢,圣上派了普王去陕州重新查办,这表明什么?表明无论是你夫君我,还是那李公,都还没到能在朝里一手遮天的地步。”
张延赏说到这里,起身在厅中徘徊,稍顷感慨道:“普王,厉害角色呐。陕虢飞到圣主御案前的名单上,有五十余人,普王最终解送进长安的,只有七人。对圣主、对李泌、对老夫我,都算有了交待。朝堂上下,不管紫衣绯衣,红袍青衫,皆是赞他行事有度。”
苗氏若有所思:“普王殿下,如此年轻,便颇具老于宦场的精明,确实手腕能力了得,只怕这往后几年,储君之位再起纷争,也未可知。”
张延赏道:“夫人所言不错,但也不必过虑。你看看郭家,一个孙女儿许给了少阳院皇孙,一个外孙女嫁入了普王府,这买卖做得,不管旱涝,都有收成呐。圣主不也乐呵呵地点头了?这是帝王之术,太子再敦厚本分,少阳院关得久了,只怕心里头也在盘算,何时能换去蓬莱殿或者浴堂殿住,圣主能不害怕吗?太子,须得普王那般的角色,制着。圣主都这般提携普王,普王大婚,吾等一二品臣子送些女眷喜爱的锦帛首饰的,有何不妥?”
苗氏无言,沉默半晌后,叹口气道:“那夫君在朝堂上行事建言,小心些。吴妃那里,妾去将礼送了便是。”
苗氏回房后,张延赏仍是坐在厅中,让仆人又煎了几濮茶,舒舒坦坦地饮了。
他回想着一月前,圣主召集宰执之臣并普王商议陕州叛乱的处置,散朝后,普王与自己的只言片语。
“本王今日未遂张公之愿,乃是因为,陕州城内那些小鱼小虾,不值得劳师动众。杀几个领头的,即可压服。”
“张公,你我都清楚,圣主亲吐蕃而远回纥,奈何二李总是忤逆圣意,李泌要圣主再结回纥,李晟则在泾原屡兴战事。”
“张公所厌之人,本王猜,九仙门下有一位,泾州城内还有一位。恰好,他二位,也为本王所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