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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烽火城西百尺楼(上)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2958 2024-11-18 19:40

  战争,就像吟诵诗歌一样,是这个时代最为频繁的人类活动。

  如果说文字还可以像皎白月光、清寒花露一般写意而无用,那么军事防御城池的建设,必定是务实而考虑周详的。

  三十年前,吐蕃趁安史之乱之际,疯狂向东蚕食边军空虚的大唐国土,使得河西、陇右在短短数年间便沦为穹庐赭面之地。同时,原本游牧于西北方、又受着吐蕃与回纥欺压的党项人,其中几个强大的部落亦南下中原寻求生存空间。

  左支右绌的情形在帝国平定安史之乱后略略缓解了一些,因为朝廷通过容忍骄将的代价,进一步明确了关内道上的八个军事重镇。

  朔方、夏绥、泾原、凤翔、邠宁、凤翔、鄜坊、振武、天德。

  其中,鄜坊、邠宁、泾原、凤翔四镇,是紧紧围绕京畿的最内一条防线。朔方与夏绥是第二道,靠近回纥边境的振武和天德,则是防御吐蕃的第三道防线。

  防御的关键,是对于进攻长安的道路的控制。吐蕃人翻越陇山后,有两个选择,一是从凤翔控制的谷地往东南进入前往长安的通道,二是从泾原镇或者邠宁镇内的道路南下进入长安。

  但凤翔镇的道路较为崎岖,不利于行军,因而吐蕃人更倾向于选择第二条道路。

  最开始,吐蕃人占领了本属泾原镇范围的原州,正洋洋得意时,却发现朔方、泾原、邠宁三镇,其实是形成了一个瘦长的“品”字型包围圈,吐蕃人即使以原州为据点,攻击任何一个军镇时,都会在腹背受到另外两个军镇的唐军的反攻。

  明白了大唐战略部署的吐蕃人,开始将目光投向了灵州。只有解决灵州这个北边的唐军援应基地,进攻才不至于被掣肘。

  “因而,吐蕃人就算无法打下灵州,或者打下灵州却无法长时间占据,他们也会想尽办法破坏灵州的稼穑,逼得我大唐减少灵州的守军,杜刺史请想,是也不是?”

  盐州军府内,司马李升问刺史杜光彦。

  “唔,没想到李司马原本在蜀地为官、后又升迁西京主理东宫事务,对我大唐西北诸镇军防往事,竟也这般熟悉。确实,老夫还在旧时朔方军中做小卒时,那蕃子便常常进犯灵州,未必猛攻城池,而是蹂躏庄稼、破坏灌溉、劫掠农人西去,皆是欲令朔方军缺粮断饷之举。”

  李升点头,半带着恭维,又半带着启发道:“杜刺史多年戍边资历,自是比下官知晓得更深更细。但灵州如此重要,朝廷就算千里迢迢地运粮,也定要保障其供给。朔方镇东边的夏绥镇,农事兴盛,夏绥的军粮秣草可西行保障灵州,只是须经过盐州。灵州兵强马壮、城池坚固,夏绥则历来有河东镇的驰援……”

  他还未继续,杜光彦的脸色已然又愁苦了三分,原本讨喜的弥勒面庞成了皱缩的东陵瓜一般。

  “李司马,老夫再是混时日、和稀泥的性子,毕竟没老没瞎没呆蠢,那大局的走向,还是能理会得。平凉劫盟,唐蕃算是彻底翻了脸,百年内再无议和的指望。老夫放眼望去,周遭诸镇、诸州,哪个将帅都比老夫强上百倍,但圣主偏生是个忌惮边将甚于忌惮蕃子的多疑之君,邢君牙也好,韩游環也罢,守住自己的地盘不叫蕃子糟蹋了就不错了,除非蕃子兵锋直指长安,否则他们才不会出镇救我盐州。老夫的盐州立于运粮要道上,如今唐蕃开战,吐蕃人定是直奔我盐州而来。老夫若再跑,只怕圣主正好要了老夫的脑袋,充作平凉劫盟的替罪羊。”

  李升却浅浅笑笑,带了嗔意道:“那杜刺史为何不对郭家的大郎君应许一声,愿意放三千安西军进盐州城先驻扎着?”

  杜光彦瘪着嘴:“李司马,上头神仙打架,吾等最是惴惴不安。那郭家在中原,是圣主早就削了羽翼的,西域远在万里之外,安西军交给郭昕也就罢了。如今郭大郎竟又要领他叔父的兵力,染指中原战事,而且是入我盐州驻防,只怕圣主又生了旁的想法。”

  李升倒也不急不躁:“杜公,下官素来是明人不做暗事,一早便与杜公交了底,联络郭钢,纵然是有结交权贵的心思,但也确实想为盐州的防蕃大计出力,襄助杜公以滚烫的新军功,赎了误报边情的旧罪。但下官劝了数次,杜公若仍在踌躇,亦无妨,蕃子来了,我李升再出城转圜乞和便是。”

  杜光彦抬起眼皮瞅瞅李升,深叹一声:“嗳,老夫为何要生在朔方军之家!这世道里替大唐守个破城,真是,和,我老杜苦,战,也是我老杜苦!苦哇!”

  ……

  “沙州沦陷!沙州沦陷!沙洲刺史阎朝,从蕃军城下之盟,沙州士卒休屈死之势!”

  大唐贞元三年,西北边关的驿路上,这条军情如一阙凄厉哀嚎的长歌,自陇山脚下一路往东,直飞长安。

  沙州,就是敦煌,也是贞元三年之前,河西唯一未落入吐蕃之手的孤岛。

  早在十年前,也就是大历十二年,沙州的刺史叫周鼎,阎朝只是他麾下的兵马使。彼时吐蕃悍将尚绮心儿猛攻沙州,周刺史欲焚城东撤。阎朝不愿遵从这个计划,设计勒死了周刺史,自领沙州驻军,并对全沙州的军民宣布,绝不东迁。如此坚守十年后,沙州粮饷耗尽,中原王朝援军杳无音信。

  紧随着平凉劫盟的噩耗而来的,是吐蕃人对沙州的围城之势愈加炽烈。

  终于,陷入绝望的阎朝登上沙州主城门楼,向吐蕃主将尚绮心儿开出投降的条件:“沙州乃河西佛兴中枢,而你们的赞普已是潜心向佛之君。尚绮心儿,若你能向上苍发誓,你的军队军入城后,不屠我沙州一人,不毁我沙州片瓦,我阎朝此刻便下令打开四面城门,并愿意带上我阖家老小,随你们前往逻些城。”

  吐蕃主将尚绮心儿,单骑来到城下,回应道:“阎刺史,伟大的天神赞普早已叮嘱我,沙州城内住着摩诃衍那与昙旷两位高僧,绝不可冒犯。否则,以我大蕃万余勇士对你这弹尽粮绝的孤城,岂会甘于围而不打?阎刺史既然终于幡然醒悟,我亦对着佛祖起誓,蕃军入城后,断断不会妄为血光之举。”

  至此,大唐在河西的最后一座光辉灿烂之城,终陷虏治。

  陇山东边的各军镇将卒,尚未从这个屈辱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士气大振的吐蕃军,已由坐镇河州的尚结赞召集大料集,自凉州、鄯州、河州三地,集结三万人马,翻过陇山,趁着刚刚入秋的好气候,舍弃凤翔与邠宁,再次直奔灵盐夏绥而来。

  “杜公,杜公,前哨游奕传讯,蕃子,蕃子的兵锋,未指向灵州,而是真的偏向我盐州!”

  盐州守军的鸿翎急使,连马都来不及栓,直接冲入军府奏报。

  心惊胆战、连续几夜都没睡个好觉的杜光彦,瞪着眼睛,一时竟仿佛没有反应般。

  坐于一旁的李升替他开口问道:“真看清楚了?沿途各镇亦未出兵拦截?蕃子前锋估摸着多少人?”

  “回李司马,灵州、陇州、庆州方向均无唐军出战,蕃子前锋万人,昨日夜间已在离盐州七十里的水草丰茂之地扎营了。”

  李升听了,转头向杜光彦道:“杜公,灵州城的墙头,可比不得沙州,城内也无高僧讲法,你我二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慌,不慌,”杜光彦此时已无心着恼李升的丧气话儿,他只喃喃自语道,“京中邸报,普王殿下已领河东军,西来抗蕃。河东铁骑百年来教人闻风丧胆,殿下一到,蕃子必败无疑!”

  李升嘴角微抿,附和道:“杜公果然既临大事有静气。吾便与杜公一道,相信普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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