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太子詹事李升,像以往那样,小心谨慎但也熟门熟路地踏进延光公主府邸。
大唐帝国的公主,下嫁驸马后,并不与公婆住在一起,而是由天子另赐府邸,驸马入府,府中一应仆从也是由公主带来。
同时,公主自立府邸之际,朝廷还会为她设立公主邑司,有令、丞、录事、主簿等各级官员,掌管公主食封下的财货收入,料理田园征对之事,而这些事宜,驸马无权过问。即使安史之乱后朝廷穷困了,公主每年仅封赏的锦缎也仍有近千匹,这是她通常只有五品官阶的驸马夫君,所无法匹敌的。
府邸仅属于公主。倘若公主先亡,驸马就得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物用品,老老实实地搬出府去,回到父母家。但若是驸马撇下公主先走一步,公主仍旧可住在宅中,住到老,住到死。
皇室之中,像唐安与韦宥那样鹣鲽情深的夫妻,凤毛麟角。自大唐开国起,许多公主的婚姻,都是政治交易。
她们的夫君,几乎都来自勋贵世家或者天子想笼络的功臣名相之子,比如“房谋杜断”的房玄龄和杜如晦,都分别舍出一个儿子去,做了驸马。“上床夫妻,下床君臣”的滋味,驸马的心中别扭,公主的兴致,也高不到哪里去。
好在拜疾病、兵乱、以及政治野心所带来的诛杀所赐,不少驸马,尚未人到中年,就“知趣”地一命呜呼,适时地解放了公主。
这么一来,公主们,就像她们的父亲能随心所欲地选任臣子一样,也终于可以好好挑一挑私侍的男子了,不管是朝官,还是方外之人。
冬雪之夜,太子詹事李升,在大宅深处华美无双的主屋前,脱了靴子,进到室内。
和太子少阳院中铺设的宣州红丝地衣不同,延光公主喜欢的,仍是隐隐透出一种游牧气息的羊毛花毡。羊毛来自遥远的西域,将作监的巧匠们,先用本白色的羊毛大略织好一层厚厚的底子,再将经过染色的红、紫、蓝、褐等彩色的羊毛,嵌入相应的位置后,碾压平整,终于得到一领装饰着莲花、宝相花、茱萸草、鸾鸟等精美纹样的毡垫。
李升的罗袜不厚,羊毛花毡带来的轻软而深陷的感觉,十分清晰。
这间屋子,在延光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去世后,李升就成了常客。虽然他清楚,更深露重的暗夜里,不止他一位朝官的双足,踩上过这张硕大如网的羊毛花毡,但李升自信,延光将最多的秘密,告诉了他。
李升走过羊毛花毡,靠近那张彩屏前的壶门床时,立刻感到一股暖烘烘的热意。
延光公主从紫罗帐中探出身来,笑道:“整整一日,这床板和壶门脚之间的炭火,便不曾熄过。我自小就贪凉,寒冬腊月也不喜撤去榻上的犀角席,又怕你畏寒,因而只得求助这西凉瑞炭。”
李升向延光行完礼,在绿缘锦褥上坐了,却是先说公事:“殿下,我在学士院的线人,递出消息,萧鼎,在蜀地自尽了。”
“什么?!”
延光闻言,方才眼中还满溢的春情,登时化作了震惊,面上的挑诱之色,也荡然无存。
“他重阳时还来过我这里,好好的怎么会自尽?谁逼的他,是不是张延赏那个老獠?”
延光的嗓音刹那间尖利了起来,就仿佛一位本来时刻端着风仪的文士,突然看到贱仆弄脏了自己心爱的藏画,那种痛心和暴怒,必须以最激烈的方式发泄出来。
“张延赏是否寻过萧鼎的麻烦,我还未打探得。但西川进奏院的进奏官韦平,最近确实找了御史,要弹劾萧鼎阻塞盐路、私扣盐利。”
延光静默片刻,“嗵”地倒在枕褥上,转了低喃之声道:“坐赃盐利算什么,各州各道侵吞盘剥租庸的,哪里就少了去。我只是没想到,萧郎这般刚烈仗义。他呀,定是怕,万一牵扯出我与他的关系,以及私养甲士之事,岂非令我蒙受大灾,故而舍了性命要护我。”
李升看着眼前这大长公主,脸上一副与其年纪不相称的娇痴留恋模样,不由作呕,心中讥讽道,得意当真会忘形,你十年前便开始一路春风得意、贪得无厌,果然到了今日,竟觉得真有朝廷的命官,会愿意为你这般龌龊不堪的老货主动地去死。
延光侧过头来,见李升似乎陷入沉思,蓦地意识到什么,紧张地向自己这情郎道:“张延赏为官多年,京中也是很有些人脉的。他若要在圣主跟前再立新功,又岂会因萧鼎死了而善罢甘休,他会不会,让那西川进奏院的爪牙韦平,在长安四处打听,就将你给打听了出来?”
李升抬起双眼,定定地望着延光:“公主,是要升也学萧鼎吗?”
延光一愣,立刻嗔道:“仲棠莫妄言,你在我心中,岂是他们能比得。”
李升面上乍现动容之色,上了犀牛席,伸出双臂,将延光搂了过来,语调坚定道:“升不惧死,只是舍不得公主。去岁泾师兵变后,公主随驾播迁奉天,升在京中,牵念挂怀,无一日能安眠。公主毋虑,升侍奉公主,素来谨慎,连太子和太子妃都未察觉,外官又如何能知。”
听李升提到“太子”,延光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觉得,太子,懦弱不堪,不是个有气魄的,枉我当年如此拼力争取,将最心爱的女儿嫁于他。”
李升抚摸着延光腴润的肩膀,贴着她的耳畔,缓缓道:“公主此言,当真也是我平日所见。我虽刚刚做上太子詹事,但看得分明,太子,和太子妃,对公主,有恨。”
“恨?”延光愠怒又起,“太子难道不该对我感激涕零?当年若不是我力谏先帝,莫要心慈手软,李适能最终登临帝位?李适要不是皇帝,他李诵能做太子?”
李升心中的鄙夷,越发深重。
人与人的格局,是多么不一样啊。
平心而论,李升对于李诵这个延光公主的女婿,乃至对于太子妃萧氏,都至少还保有一丝敬意。
他们夫妇身上,没有延光那种骨子里的贪婪欲念和无尽野心。
但为了自己的主人,李升不会因为对于太子夫妇的那一点认可,而止于今日的煽动之举。
他继续声如魔音道:“公主在我心中,堪比日月,公主可莫要自贬自弃,堕了当年的志气。倘若,太子不中用,公主为何,不效仿太平公主……”
延光身子猛地一抖,脱离了李升的怀抱,返身捧住他的脸,轻轻摇晃道:“仲棠,你可真敢想!太平公主当年,天子无用,韦氏弄权,还有临淄王(即后来的唐玄宗)辅佐,政变才得成功。如今,如今怎好和中宗时比,圣上手腕如雷,朝廷虽穷,效忠的武将却未曾少了去,连这场泾师之变也未真正堕了天宪之威。况且,又哪里寻得临淄王那样的人物!”
李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叹了一声,道:“可惜,若太子有那李谊的敏捷果决,就好了。”
不待延光作答,李升又饶有兴致地问道:“公主,普王李谊到底是不是圣主所出?”
延光捏着李升棱角分明的下巴,揶揄道:“原来你们男子,也这般爱打听宫闱私秘。仲棠,我连蓄养甲士都不会瞒你,那李谊的身世,又何必对你遮遮掩掩。只是,此事除了圣上和当年的郑王妃知道,便是神仙,恐怕也裁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升讪讪一笑,继而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正经职责一般,开始宽衣解带。
延光抚上李升的肩胛,摸着那道已经看过多次的疤痕,啧啧怜惜。
“仲棠,彼时你还是个小郎君,竟能从安史叛军刀下脱身,当真命大。”
李升却忽地现出一丝不虞之色:“公主,春宵一刻,莫提这些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