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文秀来到平凉,不仅是通传圣主口谕的天家使者,还将和他的诸多宦官前辈们那样,履行监军职责。
作为天子的家奴,阉人们竟能走出内廷,来到雄气十足的军营作“监军”,并非自帝国初创时就有的现象。
原本,从大隋末年到唐玄宗开元前期,中央政府委任监军之责的,始终只是御史这一外朝官职。这是大唐帝国实行府兵制的时期,所有兵卒皆由拣点而来,轮番服役,可谓将不专兵,天家对于畿外军队的提防,远不如对朝中政变的恐惧。
后来,由于募兵制取代了府兵制,诸镇节度使作为统帅职业军人的将领,权炽一方,自玄宗起的帝君们,自然意识到了中央政权对于各镇边军,须委派比朝臣更忠于王权之人去观察监视。大唐天宝十一年,玄宗皇帝下诏:“诸军节度使等委任尤重,虽奉谋受律,去侧捷归,而甄赏叙勋,率多非实。自今往后,朝要并监军中使子弟,一切不得将行。”
在天子眼中,刑余之人既然无法留后,连这最原始蓬勃的欲念都已斩断,对于兵戈铸就的耀眼权力也就不至于如寻常臣子那般觊觎,身为家奴的忠诚也更为刻骨入髓。
然而,多少年来,天子们想当然的操作、最后往往都成了打脸佳作。
大唐帝国关于宦官出任监军的做法,也一次次带来灾难。
“白虞侯,兄台放心,我翟文秀虽只是个内侍,见识和本事,自是远远不能与虞侯您这样出身神策嫡系的勇将相提并论。但咱家好歹有一腔忠义之血和一颗明理的脑袋,此番只知全心辅佐皇甫中丞和白虞侯建功立业,断不会如那边令诚、鱼朝恩一般。”
边令诚和鱼朝恩皆为宦官,分别在玄宗和肃宗时期得宠弄权。当年安史之乱中,边令诚在潼关监军高仙芝和封常清所部,索要贿赂不成而诬毁高、封二将,致使大唐发生了阵前冤杀主帅的事件,直接对安禄山攻破潼关天险起到了极其恶劣的推助作用。而到了肃宗时期,鱼朝恩监军李光弼等九节度军时,逼迫李光弼仓促攻打洛阳,也造成了王师惨败于邙山的后果。
说来,鱼朝恩气焰熏天之时,收过白崇文的上司尚可孤为养子,还专典过神策军,颇令神策军军威震慑四方了一番。但白崇文这样老于军旅的将油子们,最是厌烦头上骑着个但凡男儿都看不上的阉奴。
帐议散去后,皇甫珩因得了家事噩耗而郁郁不振,琼达乞等人则毕竟是吐蕃一方的贵胄,作陪翟文秀的职责,便当然地有白崇文承担起来。
翟文秀开门见山地表露立场,起码一上来的态度还不错,白崇文对这中使的善感,较之听他在顺着皇甫珩的心思暗斥李晟毒辣之时,又增了几分。
作为领军之人,向监军宦官请教作战路线,这种不耻下问的意味,成了白崇文表露友善的直接方式。
“依中使所见,吾军东行,应怎生计较?”
翟文秀忙放下茶盏道:“多谢虞侯这般看得起咱家。眼下,朔方军一叛,这收复长安之业,反而成了香饽饽,京畿附近的各支勤王之军,都跃跃欲试。偏偏咱们的圣主,许是接连播迁,最心爱的唐安公主又眼看着香消玉殒,圣主因而心力交瘁,在咱家离开梁州城时,只说传口谕让蕃军拔营,到了京畿附近后听神策军李晟调令。不过打仗这回事,都是见机行事,能建得奇功最是要紧,我瞧着李晟李公,虽有号令六军之尊,只怕他老人家正忙着琢磨长安城哪扇门最好打呢,也想不起来咱们。”
“哦?”白崇文闻言,若有所思。
他那张总是带着武将特有的森严表情的脸上,在右颊的正中,有一道已经愈合的刀疤。现在,这刀疤微微舒展开来,配合着主人难得温和的笑容。
“中使,您是圣上点了头的监军,皇甫中丞和那吐蕃首领琼达乞,行军的路线,还是得和您商量。白某这里,有个主意,一个强强联手的主意。”白崇文眯起眼睛,向翟文秀委婉道。
翟文秀依然表现得比对方更为谦逊,却同时又大大方方地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猜测意味:“虞侯可是要引这两万吐蕃军士,与尚可孤将军联袂?”
白崇文爽朗一笑:“中使真是心慧,不必白某赘言。”
白崇文被派来和皇甫珩搭档之前,在神策军尚可孤麾下。这尚可孤本是鲜卑族宇文部人,在安史之乱中归顺唐廷。德宗的祖父肃宗时期,宦官鱼朝恩统领神策军,尚可孤和刘德信,都是鱼朝恩喜爱的悍将。到了代宗朝,鱼朝恩虽被宰相元载设计缢杀,尚可孤和刘德信却依然领有神策军兵权,直到德宗继位后实施削藩大计,尚可孤、刘德信、李晟和骆元光都是神策军系统大将。
普王李谊为了笼络李晟,杀了刘德信,并且支持李晟吞并了刘德信所部。现在,原本是勤王之师的朔方军,陡然起兵反唐,虽在礼泉被普王和邠宁韩氏父子重创,但李怀光仍在咸阳握有重兵,若返身进入长安,与朱泚勾联,长安的光复难度势必大大增加。
尚可孤所部的神策军,卫戍范围本在长安正西的武功到长安东南的蓝田关之间。白崇文一直跟随尚可孤征战,脑中深深镌刻了一幅京畿周遭军事防御图。
眼下,朱泚篡据长安,李怀光占据西北方向的咸阳,再往西北的奉天城由普王和邠宁韩氏父子把守,神策军李晟在长安东北的粮仓东渭桥扎营,神策军骆元光驻守长安东面的潼关。
“中使,京畿周遭,只有奉天南边是个大空虚,你说咱们这支唐蕃联军,是不是该一头扎在奉天城南边的武功,先掐断朔方军往斜谷关或骆谷关追去梁州惊扰圣驾的可能,继而与蓝田的尚可孤将军如双拳紧握,往北直扑长安,免得叫那李晟独吞了收复京都这件大功。”
翟文秀捣头如蒜:“就按虞侯所说。皇甫中丞那边……”
白崇文咧嘴:“中丞和那吐蕃将军,一个要戴罪立功,一个惦记着换安西北庭,他两个,只怕比俺白某人更急着往京畿去。”
翌日一早,白崇文便去找皇甫珩,说了行军计划。
皇甫珩到底年轻,虽在泾原镇守边时打过不少硬仗,于奉天和萧关更是表现不俗,但那都是具体的攻防战战术,并非战略方面的考验。原本,因姚令言在朔方军李怀光营中,皇甫珩还思虑着是否与朔方军打配合,要不是离开奉天前,妻子宋若昭再三提醒他,圣上还存了以吐蕃军牵制朔方军的念头,只怕他早就已遣使去向德宗进言发军咸阳。
白崇文在皇甫珩眼前的沙图上一比划,皇甫珩也不得不承认,这神策军宿将虽粗蛮倨傲,但军事经验确比自己丰富,就算存了假吐蕃人之手为尚可孤加功的想法,亦是不损人利的无可厚非之念。
皇甫珩当下向白崇文道:“便以虞侯主张,午食之后,在我营中,唐蕃两军将领及翟监军,商议拔营南下之事。”
白崇文走后,在帐外悄然站立多时的牙兵,才进来向皇甫珩低声禀报道:“方才中丞与虞侯议事之时,吐蕃公主殿下的侍女来传讯,说是殿下有重要的东西,请中丞去营外龙脊坡上一观。”
皇甫珩闻言诧异,但想着阿眉不会是故弄玄虚之人,便点了一路行来最为机灵亲信的两名龙武军士,随自己驰马而去。
出得栅门,翻过几道小小的土垣,便是平凉城外的龙脊坡,阿眉带着两名宫人,正等在坡下避风处。
皇甫珩下马走近了些,才看到阿眉的身边,堆着纸钱、扎花、明器等物什。
阿眉自迎到同族蕃军,便有意每日穿着琼达乞献上的吐蕃王室云肩绶鸟纹长袍。皇甫珩初时见她原本好好一个明艳少女,打扮得如此老气横秋,颇为不习惯。然而此刻相对,但见阿眉穿着一身牙色素净的圆领窄袖男子袍衫,如中原女子常着男装一般,倒还清秀顺眼了许多。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从见到祭奠之物的刹那时的感激,到投向自己时的浅浅惊喜,不免微微得意。
但她的面上,仍作了礼貌而自矜的神色道:“有些事,中丞大约不便交由牙兵去做,我可代为操办。昨日,我让奴婢们进了一趟平凉城的凶肆,采办了这些。眼下虽然清明已过,但想来中丞仍想给姚节度烧些寄托哀思之物。”
皇甫珩心头一颤。
怎会有女子,这般年轻,这般坚韧勇敢,又这般心细如发。
平凉城原本在泾河北岸,皇甫珩于龙脊坡上,向南遥望,然后趴跪下来,冲着泾州方向磕了三个头。
想起成长于泾州,义父姚令言对自己的抚养照顾,皇甫珩眼眶微湿。
坡下,龙武军士和阿眉的婢女开始焚烧祭奠之物。皇甫珩正愣愣地盯着那团火焰,阿眉忽又向他递上一张竹弓。
“这是我那日在萧关城中买的竹弓,因想着给中丞的小郎君玩耍之用。”
皇甫珩闻言,浓眉一蹙,嘴唇轻颤,眼皮垂了下来,瞧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翟中使到来的前几日,我还梦见,战事已平息,我见到了若昭和孩儿,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我还哄他,阿父这双手,开弓拉箭,敢居边关翘楚,今后这一身本事,都传给他。”
阿眉死死盯着这刚得了噩耗的年轻父亲,他的侧面,轮廓刚毅,他的双眼此刻却紧紧闭着,仿佛这样,眼眶中的那滴泪就不会出卖他的短暂的脆弱和哀痛。
她在安远酒肆头一回见到他,为他奉上早食时,他双目紧闭的侧面,也是如此。
阿眉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我听到此讯,也是诧异莫名。虽说朔方军叛唐事起突然,但奉天城最是不缺有能耐的武人,韦节度营下恁多精兵强卒,随便挑几个出来护着宋阿姊,也不至于……”
“莫说了。”皇甫珩打断她,但语气听不出愠怒。
他接过小竹弓,扔到火堆里。
“烧完了,就回营,莫叫翟中使和白虞侯察知。义父毕竟是泾原节度使,我出来祭奠,实也有些不妥。”
他抬起双目,望着阿眉,真挚道:“此事,某对殿下感激不尽。”